这种放心,真的很难令人放心。
苗人少年讲:“现在还不是把马车拿走的时候。”
容小龙不解,给了苗人少年一个‘那要何时’的眼神。
苗人少年讲:“我要先去做个手脚。”
说完便示意容小龙跟上。
容小龙虽然困惑,不过倒是也跟了上去。
他们去了马厩。那个马厩是新的,甚至还有一种木材的新鲜的味道。刨花的气息很重,但是他们当时到达此处又累又饿,居然没有察觉出来当时现场有那么多的可疑之处。很是大意了。
马厩,马匹属于方家的马匹还好好的在马厩中呆着,好好的吃草,倒是粮草都够。马车有两辆,好几匹马,想必都是那些刺客的。
那一辆不属于方式的马车很是简单和不起眼,但是这不过是表象,内里做的很牢固,窗户是虚的,或者说,窗户是双重的,一层木窗,一层铁纱。
苗人少年敲了敲内壁给容小龙听,容小龙听到那内壁传出一种沉闷的声响之后,听到苗人少年说:“听到没有,这里面,有三层,内外夹板,做普通马车打扮,其实中间还加了一层铁。这辆马车,比寻常马车要重的多,由此,车轮也耗损比寻常马车快。为了避免这种损耗,这车轮做的也比一般车轮要大和厚些。”
如此心力去费神做这样一辆马车车厢。
容小龙指了指自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车厢。露一个困惑表情。
苗人少年读懂,道:“当然是为了关押你.....怕你半路逃走。”
容小龙倒抽一口凉气。
这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苗人少年看了看马厩中的马匹,摆出一副老练态度,讲道:“别看这马平平无奇,那是不懂行的才这样觉得,若是懂马的一看,就知道这是良驹——你知道南齐的马匹又多贵吗?上好的马驹又是什么价格吗?”
容小龙当然不知道。
苗人少年的语气中有些羡慕:“什么时候我也可以被这样兴师动众来抓一场,也算是福气了.......”
容小龙:“.......”
容小龙此时此刻若是尚且还能发声,他定然要问对方一句:“今日这福气让给你你要不要啊?”
容小龙毕竟无法出声,这一句长句也不是用眼神就能完整体现的。
意会起来没什么意思。容小龙连带白眼都懒得给一个。
苗人少年说归说,到底没忘记正事的。
他立刻开始动作。
容小龙就在一边理所当然的袖手旁观。
少年动作很快,其实手脚手脚,就是动动手脚就能做好的事情。那当然不会是什么费力的。
他掏出靴子里的匕首,用了一种不知道什么方法,不露痕迹的在系着马匹的绳子上动了几刀,还同时把马厩的拦门那里也动了几下。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容小龙确实没看出来。
因为绳子还是那个绳子,拦门还是那个拦门。
苗人少年很快就大功告成。
拍拍手,道:“我们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
当然是走去最安全的地方。
苗人少年拽着容小龙,一路没停歇,到了后院厨房。
容小龙:“......???”
他在厨房的篮子里挑挑拣拣,总算是找到了一根尚且不错的萝卜。
掰开一半,递给了容小龙,自己那一半擦了擦,啃了起来。
那萝卜并不算是干净。上面有新鲜的泥,厨房光线昏暗,他们在房梁上,容小龙看不到苗人少年的衣裳是不是弄脏了,但是还是有点心疼刚刚换下的干净衣服。
他换了一身衣服。
玄色的袍子。方卿和在送走他的时候给了他两身替换的衣裳。同时还给李奇奇准备了。
他似乎很喜欢看容小龙穿蓝色的衣服。给他挑了一件蓝白交领的长袍,同时还给他准备了一件玄色的劲装。
方卿和也给李奇奇带了衣裳。都是小姑娘喜欢的,娇嫩的颜色。小姑娘爱娇俏,但是又爱江湖。就挑了又娇俏又灵动的裙裳。
如今那些裙裳,李奇奇是穿不上了。
......
容小龙很沉默,心里沉重,萝卜也吃不下。
即便是听着苗人少年一口一口的清脆的咀嚼音也毫无胃口。
少年很快吃完那半个萝卜,扭头看容小龙一动不动,问:“你不吃啊?你不吃给我呗。”
容小龙就给了他。
少年继续啃了起来。
这寂静无比的夜里,若是两眼一闭,合上眼睛睡一觉,睁眼就是天明。是不会觉得天光漫长的,可是他们两人刚刚经历了一场缠斗,算是死里逃生一番。如今心跳虽然平复,但是不代表脑子也跟着安静。在刚刚事发突然的时候,他们一心只想尽早脱困,对于脱困之后作何打算尚未有所安排。
当然,目前情境,其实也算不上是脱困。
刺客还在,他们尚且还在隐蔽,尚且,逃生一次而已。
容小龙很是在放空。心里一片空白,就以这个状态,盯着眼前的茫茫黑暗。
他知道这一切不是永恒,他心里的空白终究会散去,他眼前的黑暗终究也会别光明替换。
黑夜会告别,黎明会到来。李奇奇和小杨先生的离开,他终究也会去面对。
包括月小鱼的。
包括月小鱼。
月小鱼......
今夜,没有月亮。
容小龙叹了一声。
这声叹气被苗人少年捕捉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好意来说,应该是安慰,苗人少年道:“我的名字叫做滕吉。”
少年感觉到容小龙在黑暗中注视他的动作,他也回望过去:“名字很怪对吧?我是苗人。”
......这一点,容小龙没惊讶。因为小杨先生告诉了他。
小杨先生还说,这个眼前少年模样的人其实已经二十四五岁了。只是被药物长时间浸染,衰老的很慢。
这听起来是一件好事,可是,他个子也不高。
和十五岁的容小龙几乎差不多。
这是不对劲的。因为容小龙的个头比较方卿和和赵小楼来说,就是个孩子,还没长成呢......连当时陌白衣给他寻衣裳,都是找的几年前的,已经穿着小的衣裳。
容小龙二十四五的时候,个头肯定不止如此。
可是这个苗人,就如此了。
容小龙虽然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但是还是点点头。
对于小杨先生的泄密,苗人当然不知道,他只当容小龙生性冷淡,表情不够丰富才会如此。
他就继续说:“......你和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既然都是共同经历了生死,我应该把名字告诉你。”
滕吉冲他笑笑:“方大人估计也是这个意思,让我们交朋友。不过他不勉强我,我愿意就告诉你名字,不愿意就当这是一次任务。”
滕吉啃了一口萝卜在嘴里嚼:“算下来,这是我为方大人做的第十五件任务。再做十五件,我就可以功德圆满,离开了。”
滕吉说:“我啊,是被方大人绑架来方府的。”
这句话,非常如愿的换来了容小龙脸上的一个短暂的吃惊表情。
滕吉很开心。然后冲着他咧嘴一笑。
容小龙这才发现,似乎眼前这个表情包丰富,喜欢吃东西,且很话多的滕吉才是他的本体。之前金陵城见的那个死板着脸,一言不发闷头赶着马车的,大概是滕吉的‘职业态度’。
毕竟,方大人身边的人,理所应当是不好接近,不好惹,和不好打交道的。
这不好接近不好惹不好打交道到底如何体现呢?滕吉想来想去,大概就只能摆出一副冰块脸了。
滕吉今年二十五岁。跟着方卿和三年多。完成了十五件差事。包括送信给顾文熙,传讯息给薛长老,去金陵雕花馆取花雕酒,甚至跑去青楼里,指名道姓寻一个姑娘.......
他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在累积着三十件的差事的圆满。
滕吉其实是方卿和的徒弟。
因为方卿和允诺过教他一套剑法。那套剑法学成,足够让他回归寨里,复仇雪恨。
......
滕吉在黑暗中,用一脸向往的表情在说日后:“我以后啊,一定要回去,回去我家乡,杀掉他们所有的人。”
容小龙:“.......杀?”
他很艰难漏出一个字。
滕吉讲:“杀掉!杀掉那些毁了我一辈子的人。杀掉那些,把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人。”
滕吉说:“我从出生后就被寨里选做了药人,从小没喝一口奶,就开始喝汤药,喝到我十三岁长大......若不是我当时遇到一个异乡人,我还不知道要逃走的.......”
容小龙发出一个音节:“异?”
滕吉点点头:“异乡人。他是个行走四方的游子,喜欢到处走收集各种奇闻异事,然后编撰成册。他说这是他一辈子做的最为高兴的事情......他到了我们的寨子,租了个房子,然后开始花钱,来买当地的故事。越离奇的就越贵。”
那个寨子的人没见过这种事情,不知道说故事居然也可以赚钱。都不信。好几天那个异乡人的门口都没有人来,只有一群探头探脑的小孩子。
直到第三天,有个小孩跑进来,说了一个寨子里的小孩都知道的传说。
讲一个耕牛有了灵性,爱上了一个寨子里的少女,耕牛在少女出嫁到别的村子之后日日流泪,不知道耕作,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石牛。那孩子指着农田里的一个石头,说,那就是那个石牛。鼻子上还有鼻环。
......
那孩子跑回家,抖开褂子,丢下了一大串的钱。
寨子里沸腾了。
异乡人的门槛差一点点就被踏平了。
原来就连哄小孩子的传说也能换钱,那若是说些大人都能唬住的故事,岂不是要发财了?
这寨子就那么大,你知道的故事,难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还能明白?所以发财这事,只看谁去的早。
去的晚的,只能看着别人数着钱眼红。却搜肠刮肚,翻不出什么。
终于有天晚上,一个人偷摸着来到了异乡人的家里,把寨里滕吉的故事告诉了异乡人。
这个寨子,是以种植药材来为此生计的,种植药材,做药丸,是寨里发家的根本。可是药丸这事,不是说把药材磨成粉,混合蜂蜜糅成药丸就好了的。究竟有没有作用,要有试药人。
试药人从小吃着各种毒药长大,早就产生了对毒性的抵抗,不会轻易死掉。即便是被毒药折磨的浑身疼痛奇痒难耐满地打滚惨叫连连,也不会死。
只要吃了解药就好。
解药容易做吗?当然不容易。试药人就要一次一次,去碰这个运气。试药人不会死,但是会一直痛苦。
痛苦这种事情,若是从小生来就有,那么试药人就不会明白这个是痛苦,是折磨。反而觉得自己的痛苦和自己的折磨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生来就是要感受这种痛苦的,生来就是要忍受这样的折磨的。
他逆来顺受。
滕吉就是现在的试药人。
滕吉不是唯一一个试药人。
.......
异乡人震撼无比。
不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这样把人做试药的残忍行为。
异乡人寻到滕吉的时候,滕吉尚且只有十二岁。他刚刚试药完毕,蹲在地上一个人玩泥巴。寨子里的小孩不和他玩耍,避他如蛇虫鼠蚁,因为他总是带着伤,身上还老有一股很重的,难闻的药味。
没有小孩子喜欢药味,也就没有小孩子,喜欢滕吉。
异乡人从泥巴里拉起滕吉,看到他手臂上斑驳的伤疤和露出血肉的伤口。
滕吉很吃惊,这是他第一次被温柔对待。他有些慌张的抬头,却看到那个来到这里很久的异乡人脸上尽是愤怒。
滕吉说:“我当时看那个人生气,我以为是我的错......我就给吓哭啦!”
容小龙:“......”
滕吉哭也没有哭的很大声。
他有过大哭被毒打的经历。所以对于大哭这种情绪产生了很重的抵触。他只是抽抽搭搭的掉眼泪,他抹了一把脸蛋,忘了手上都是泥巴,直接把自己抹成了脏猴子。
容小龙想问,后来呢?
结果他经历了刚刚的两次发声,又再一次沙哑了。
只能抓起滕吉的手,写了上去。
“后来呢?”
“后来啊.......”滕吉说,“后来他带我回去他住的地方,给我吃各种好吃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吃东西的时候,神情还是很生气。”
滕吉说:“他好古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