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张开,是长开。
真的长开。
他如一只鸟那样。长了翅膀,拼命做出拍打羽翅的样子。
这个景象,其实看着很是滑稽。但是再如何滑稽,再如何觉得好笑,哪怕是一边不明就里瑟瑟发抖的徐长生扒着桌沿喷笑出了声音。
陌成风的脸色依然是僵的。
与陌成风同样的,其实还有听到这故事的容小龙。
容小龙当然不好原话背对着如今已经是沈夫人的面复述出来。
他只能干巴巴问:“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
沈小姐死了。
沈小姐......早就死了。
.......
赵帛头疼。
他当时倒头就睡,不单单是渴睡的缘故。他还饮了酒。
白事红事这些事情,其实都免不了酒水往来。陌家还有个和他同龄的陌源。
因为陌源,因为酒,因为头疼。
赵帛算不上是一无所获。
赵帛肯定,说:“容小龙果然是去过陌家的。”
赵帛每说一个字,太阳穴那块就疼得厉害。突突的胀痛。赵帛不得不在月小鱼面前做出个吊额眼的状态。很是滑稽。
赵帛以滑稽的样子,讲不滑稽的事情。
“我好容易做无辜状态,和陌源偷偷喝酒,还怂恿他多喝几杯......灌他迷晕。讲说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分享......我怕陌家一早通了信,早堵上了大家的嘴。”
“......结果陌源说,原来那个小公子不见了。容家的小公子。”
赵帛头疼的嘶嘶抽气。
“陌源说,容家的小公子来拜访陌如眠,陌家的家主。似乎交谈很顺利愉快。当天是中秋,容家那位小公子还和他一道在小舟上赏月。.......陌源还觉得和他挺投契,结果没想到他醉个酒醒过来,容家那个看着脾气很好的小公子就不见了。不过陌源还没敢问陌如眠.....这不是出了这遭子事情了么?”
虽然一边倒抽凉气一边被凉气冻得打哆嗦。赵帛还是选择继续讲:“我素来知道陌家之前和容家交情过......倒是没想到他们至今都坦诚。毕竟陌家和我们别的江湖门派不一样。他们和朝廷过密的。陌如眠当家主太早......不知道对于陌家和容家的关系,陌如眠知道几分。我该回去问问我小叔叔的......做嫡系传人就是麻烦,什么旧事前尘都要知道。知道了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用上,可是还是得知道。怪我。”
月小鱼也知道。
但是徐长生不清楚。
徐长生一开始以为月小鱼和自己都是无知者。结果却见月小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看就是知情者。那如何一桌都知情,偏就他一个人一无所知?
那必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什么什么?陌家不是江湖世家?怎么和朝廷过密?”
赵帛越发头疼。
赵帛忙。
赵帛不光要解释容小龙是否去陌家的证据,还要解释陌家的往事。
赵帛忙的头越发疼,他死命按摩:“陌家以机关纵横术闻名天下。这种机关一类的机巧工具,平日里在江湖能做什么?江湖虽然口口声声被人挂在嘴边的都是腥风血雨,但是能有几次大规模的做战?最多不过围攻围攻邪魔外道......而不光江湖,朝廷都不允许江湖任何一家邪魔歪道壮大势力。”
赵帛看徐长生面上的神情也逐渐从一脸惊奇变成了若有所思,心中到底有了几分的数目。
赵帛继续:“所以徐前辈,之前走动江湖,是不是眼中多见江湖世家武林门派占据山头湖地?可是邪魔歪道呢,不管是江湖传记,还是口耳相传的东西。其实都不见什么浩大声势?”
赵帛闭眼,嘴上没停:“所以,其实真不是什么天道有公,不管是各方势力碾压而已。”
徐长生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
但是听懂这方,又同时就会有另外一方疑惑冒出:“既然那些邪魔歪道生存如此艰难,为何还有人走上歧途呢?”
“因为......”这是月小鱼的声音,“因为毁灭一个人的快感......实在是太好了。比当一个好人,受到表扬,见到善有善报的快感来的更加令人无法摆脱。”
这一点,可能十五岁的赵帛不曾有过体会。
但是十九岁的月小鱼,却早已经有了答案。
答案闷在心里多年。从未有人过问过,于是也从未端出来示人过。
月小鱼嘴角有冷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算什么呢?这种东西,人人都以为是顺理成章的......其实不是。等到人越发长大,就会发现,这种事情,其实是一种最大最大的难得。老天爷开眼不会惠及大多人。一个好人,往往不会是叫嚷的声音最大的。不是吗?”
有道理。
对比斯文体面的人,再看破皮无赖。往往目测可及的,都是那些悍妇莽夫之流。斯文体面者气的咬牙隐忍,最多最会拂袖而去。却做不出棒打落水狗的事情。别说棒打落水狗了,就连把那癞皮狗踹到河里,好人都会觉得脏了自己的鞋底,或者污浊腐臭了那江中的清水。
狗,于是越发猖狂。
它定然是不懂,自己安然无恙并非是旁的原因,不是自己身上满是疥疮,也不是自己身上烂泥便便,以为自己声音如虎啸,震慑眼前斯文君子。
于是越发觉得自己厉害如金刚怒目。
追叫不停。
此刻,老天没开眼。
路边行人,倒是被吸引了动静。
纷纷见那狗。
人如何能够听得懂狗吠呢?狗自以为是的振振有词,千言万语,在人的耳中,只是汪汪不绝的嘈杂。人们旁观,看戏,没人会管闲事插手这种不体面之事。那狗身上,肮脏满满。若是招惹,不知道会不会沾染上什么。
只好去怪旁边那斯文体面者。为何不动手驱除。
开玩笑,你个路人多知道那狗污秽不堪,多看一眼都倒胃口。我一个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和它共同踩一脚泥都觉得恶心。还动手?
路人看不下去:可是它是冲着你叫啊.....你如何惹到它?
一边旁的路人纷纷插嘴:是啊是啊,你如何惹到这狗?否则这狗为何不冲着别人犬吠,非追着你不放?
无奈。
体面斯文,只有无奈。
这狗无脑。随意抓个人不放。倒是成了人的过错?
路人讲:狗也有灵性,冲你叫,定然是你对它不善?
斯文者反问:我何至于对一只狗不善?犯得着?
路人道:那只有你知道。.....它吵得我们头疼,快快解决。
斯文人也头疼。
快快解决?如何解决?
打死了事。
那狗,终于夹起了尾巴。
在看到一群大汉带绳索和棍子前来时候。
那狗立刻噤声,夹尾,落荒而逃。
却不想此刻看热闹的人把它围在圈中。刚刚那个说狗有灵的路人,不小心被狗撞了个正着,沾染了一声的污垢。那路人大怒,飞起一脚就踹向狗头。
那狗正慌张,冷不丁被踹,大怒,冲着眼前一条腿张嘴就咬。
却咬到了刚刚言语振振有词讲只有体面人知道这狗为何叫的路人。
那路人尖叫。
大怒癞皮狗。
问,为何咬我?不曾招惹!
狗如何听懂人话。加路人一张面目狰狞。以为要动它,呲嘴,露出一嘴黄牙。黄牙还挂着腐肉和蛆虫。
路人心惊肉跳。借口要寻太夫。先走。
狗见路人离开。于是追。一边追一边紧跟不放。
走过一条街,串过一条巷子。
狗吠声引来路人侧目。
路人纷纷指点:你如何惹到这狗?没有?怎么可能......否则这狗为何不冲着别人犬吠,非追着你不放?
被狗咬伤路人无奈。
月小鱼讲的这个故事。其实不合逻辑。
又很无趣。
讲来讲去,赵帛和徐长生就记住了狗。
癞皮狗。
月小鱼说:“邪魔外道,就是狗。癞皮狗。”
月小鱼讲:“在江湖上,或者在苦难处。当个癞皮狗,要比做个体面人,要快意的多。因为一来是赖皮啊,二来,是狗。”
月小鱼大概自己都觉得有意思,于是自己发笑起来。
笑得还不是一会半刻。她笑很久。
笑得不得不伸手抹掉眼泪。
赵帛头疼。听笑声不停,更头疼。
赵帛满脑子都是狗来狗去。
他隐约觉得自己听懂。又隐约觉得自己不懂。
但是懂不懂的,自己也是个人。犯不着去真的懂狗的事情。
赵帛说:“不管是我,还是你,亦或者是徐前辈和容小龙。咱们都是人。不要去管狗的事情。”
赵帛说:“如果有狗冲我叫,我再告诉你,如何对付。”
月小鱼点头。
她笑,其实不是觉得狗的话题有趣。而是狗的思想,很可笑。
看啊,不是有意思,而是可笑。
狗以为,自己冲着一个人叫,人就会反过来冲它叫。它咬人,人也会咬它......怎么可能。狗是狗啊。人可是人。
狗做不了人的事情。而人也不屑于当狗。
不予楼的人都是狗。
月小鱼第一次想起这个故事,是看着那个贺兰愿的时候。
贺兰愿真的是狗。
咬的她生疼。她疼得哆嗦。嘴上却咬牙不肯出声。
贺兰愿却觉得她这样倔强,很有趣味。
狗就是狗。
人不管怎么想,怎么思,都无法理解狗的思维。
月小鱼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牙印,在看贺兰愿懒洋洋的笑。
她终于说了那天第一句话,其实就是一个字:“狗。”
贺兰愿听得清楚。
当然清楚。
他们当时在一处山洞中,山洞空旷,只他们二人,火把把他们影子放大如鬼魅般投射在石壁上。一点点的声音都能放大数倍,在洞中回响。
月小鱼讲那个字。咬字清楚,发音正常。
在山洞中回响。
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响在贺兰愿的耳中。
贺兰愿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贺兰愿眨眨眼,对上她倔强的脸和火光下闪闪发亮的汗珠。
他刚刚褪去的笑意又重新复刻在脸上。
贺兰愿冲她爬过来。
爬,手脚并用的爬。他爬过来咬她,咬她的唇,咬她的舌,舔她,湿漉漉的。
然后看着她笑。
她越是恨,他越是笑。
月小鱼什么话都没有。
只讲那一个字:“狗。”
贺兰愿于是眨眼:“汪?”
......
月小鱼想。
赵帛这一生,还是只学会对付真正的狗就好了。
千万千万,别遇到猪狗不如的人。
不过也是她操心太多。赵帛是赵家的小少爷,赵家的传人,江湖谁不给面子和客套。如何敢有猪狗不如者敢冒犯他?
若是真的猪真的狗......赵帛不是也说了.....他知道如何对付狗。
如今。猪狗什么的先抛到一边。
可以肯定,容小龙出现在陌家过。
可是,也早就走了。走了。去了哪里?
赵帛也困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光是困扰当时的赵帛。也困扰陌源。
陌源醉醺醺,指一个人给赵帛看:“......看那个人没有?他今天,有意无意,打听容家。”
为何打听?
难道容家到达陌家的事情,这么多人知道了吗?
连赵小楼都不知道,连他也是刚刚才知道!
陌源摆摆手,表示赵帛误会:“是知道容家出山,不知道容家来过陌家......”
陌源大舌头,把听来的话一股脑分享给赵帛:“容家说真的.......还是如此张扬啊.....凤台童子,死的太张扬了......整个江湖,两天不到,传遍了。凤台童子死了。凤台童子怎么能死?还死的这么声张?”
陌源大舌头:“容家来报仇来了!秋后算账!——这不是,正好?!秋后了!”
陌源不止是大舌头了。还大嗓门。
把那个刚刚陌源指的谁给招了目光来。
赵帛认识。
李玄远。
李成查的儿子。
李成查,当年的兵部侍郎。
........
当年。
就是当年。
沈小姐早死了。
比沈小姐死的更早一点的,是莫小姐。
朝廷礼部尚书的女儿。
礼部尚书的女儿莫佳人,是李玄远的青梅竹马。
礼部尚书和兵部侍郎家中有妯娌关系。两个孩子可以算得上是表兄妹。从小两个孩子一起养在韩家的祖父母家。一处吃,一处睡,一处在园子里玩耍。直到孩子大了,才给挪出去分了院落。
莫小姐十八岁的时候,两家有意亲上加亲。
只等年纪到。到时候双喜临门一场。
当时,脸上还有少年模样的李玄远奉旨监督那批花矿兵器。他同时,因此认识了年岁相仿的陌成风,两个年轻人迅速相识相交,交换了彼此心中不可说之人。
李玄远见到了那位沈家的姑娘。沈家姑娘,一袭劲装,仗剑,对着陌成风笑。
江湖儿女,原来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