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降临的那一瞬,张灵潇最先有感觉。
他感到心揪、感到一股无定,悲悯的泪水情不自禁泛出,仿佛寄托了世间所有的悲悯。
道生和尚跟着醒悟,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可当黑夜吞噬大地、且不再有光明时,恐惧仍然压倒了信仰。
“永夜…”
“三灾会将器世间破去,众生化为尘埃……”
道生喃喃念着,黑暗中白莲教举起火炬,却是那样熹微。
“契机?”
夜色遮住了面孔的虔诚,张灵潇抬起头,黑漆漆一片。
他忽而想起,过去千百年一定有无数人如此仰望。
包括那位涅盘的佛陀。
……
……
诺巨罗从冰原走出,一日便见天色如墨。
他念着不成字的佛号,在中土大地上疾行……
鬼魅在黑暗中隐蔽,众生在黑暗中嚎泣,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此刻也失去了国与族的区别。
他跋山涉水,赶至东林寺,却未见到转世的弥勒,只好破开两界壁障。
九幽越发混乱,阴煞底泥似的浮起,每一步如走在粘稠的胶质中。
鬼物形貌也越显狰狞,甚至看不出本貌,正剩下黏糊糊的一滩,翻滚、蠕动、不停吞噬。
钟馗正忙着炼化阴阳、消解殁纹,以至前不久的巨震也无暇分心,何况新下界的和尚?
循着轮回微弱的气息,诺巨罗如昔日善逝东渡,艰难来到轮回绝境。
兴善寺的僧人大半死去,图澄法师也污了法身,变得虚弱不堪;然而他们没有放弃,愿意舍身运载无量众生至彼岸。
“我在极北处,寻找了水灾所起…”
诺巨罗忧心忡忡,“永夜已经降临,三灾还会远吗?”
代替素和尚的,正是一同来中土的檀无畏。这位尊者转世的菩萨露出白牙,悲悯道:“尊者有眉目了吗?”
“起码…还未显化!”
“……”
檀无畏沉默许久,又开始忙碌。
“如是我闻…昔者…”
大乘起信的经声诵起,图澄也缓缓开口。
西极净土起了一丝微弱感应,诺巨罗身为大力罗汉降世,怎会不知?
渐渐的,混乱的业力似被驯服,一点点汇入粗具规模的修罗道中。
轮回如腐朽的井轱辘,吱吱呀呀响起,发出三千年后的第一声。
诺巨罗绕着转了两圈,末了又摊了摊手:“西天诸菩萨罗汉助你,可没了人间世,净土也成了无根之木——”
“罢了,贫道去寻尊者去!”
他破开两界壁障,旋即往人间而去。
……
……
人间是一片废土。
黑暗笼罩着大地,当习以为常的太阳消失,众生都陷入本能的恐惧。
而恐惧的另一边,是生的渴望。
于是厮杀与混乱愈甚,为了食物、为了御寒的棉衣、甚至是干柴火种……
野生的宗教越发壮大,在假托杜撰的神号前许诺新的世界,而所践行的,无非是血与火罢了。
道门修行人足以自保,可仅仅是自保罢了。
他们惊讶地发现,天地灵气似乎一瞬间消失殆尽——在昆仑法会后、永夜降临时,发生这样的事,谁能不惊惧?
在广成弟子授意下,蜀山派着急天下同道,揭示大道断绝、天上沦陷;荒谬的诬陷以至道尊不忿,更派遣前辈仙人捉拿。
这是广为修行人接受的说辞,可渐渐动摇了。
也因此,那些视若仇雠的散修、道派,渐渐熄了杀上峨眉山的心思,在黑暗中揣度,期许着真仙的再度降临。
蜀山派也将两仪微尘阵打开,由掌教李长庚亲自主持,可惜的是灵气没了、人也没了,这阵法大概只剩下花架子。
“……”
凝翠崖前,沈凌风忧心忡忡。
忽闪的炬火中,韩青衣、徐龙象等沉默不语,心念也似被黑暗吞噬。
他们知道,这超脱了人力所能及,兴许唯有广成祖师降世才能说个端倪。
同时,一丝微弱又大胆的猜测涌出,他们期待着某人。
某位身携先天符图、秉轩辕至宝的修行人……
但愿那不是乾帝李盘!
……
……
从昆仑山下来,余霜也不知走到哪里。
入眼处皆是黑暗,灵气断绝以至御剑速度大减,不得不靠自身修为催动。
目睹道尊显化、仙人降世后,她自然将水镜真人等说的视为谎言,然而当黑暗持续了一夜、并看起来永远如此后,她动摇了。
她觉得懂几分陆安平,直觉相信其说的是真的…….
那么,上天一定要断绝大道了。
她感到寒意,并无比期盼丹阳的温暖明媚,可这一切,似乎不可阻挡地走向终止。
连她如此,老谋深算的陶崇昼、余长青两人怎会不知?
对他们来说,昆仑一行的冲击更加强烈。
笃信一生的大道、费尽心思的修行,最终沦为泡影;微末的修为与黑暗中号泣的生民并无两样,同样承受天地间无端的大劫……
何其讽刺?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道派传承毫无意义,但他们仍不免期待,期待冥冥中掌控三天的道尊留下一线生机。
“天无绝人之路…”
陶崇昼有些老态,嗫嚅半天,只突出这么几个字。
余霜不怎么相信,黑暗中她感到师兄的颤抖,而父亲沉默着也没有开口。
“如果永夜始终不去呢?”
“…….”
她开口,并不期待回答。
这时,他们经过一处白莲教众聚集的法会,这些庄户施展的粗劣法术尽管不堪,但脸上的虔诚与希望如此真挚。
“遥远的西方,弥勒会从净土降下,届时将在人间建立光明佛土!”
“届时我等人寿万年,不再生寒热、也不会饥饿,五谷丰足,也没有杀戮与混乱……”
“我等当常常念诵尊者名号,救赎的奥义就在其中…….不要在这黑暗中蒙蔽了心智!”
身着白衣、不僧不俗打扮的主持缓缓道,分毫没留意上空有人飞过。
……
……
朱子琳与罗浮派师徒一并,这一日感到某处荒野。
轩辕集升起火,布置阵法时愣了下,她与水玉儿才感应到灵气殆尽,而日头似乎久远不出。
“贫道还是不敢相信,道尊于昆仑山巅显化了?”
轩辕集顿了顿,还是说出疑惑。
不唯是他,朱子琳更是如此。她跟着陆安平下九幽,早知不少真相,故而三清显化、天降真仙时着实惊了一遭。
当道尊显化时,这很难不令人信服,可她还是疑惑,不然也不会在昆仑山上留到最后了。
“即便南溟夫人她们,当时也颓然失色…..”
朱子琳记得南溟夫人神情,最初是遗憾失落,以为大道将断。
“起码有一条——”
水玉儿奶声奶气的,指明了关键:“不管水镜真人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大道都没了路…”
轩辕集又何尝不知,眼下灵气消逝就是最好例证。
然而他终究有所期待,无论是那两位女仙,还是那位执轩辕剑的少年。
“十一位仙人,会将他们拿下吗?”朱子琳也想到了。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有一桩事前辈或许不知,”
朱子琳沉吟道,“大抵仙人降世至多不过一个时辰,昔日云中君如此,我想那几位仙人也一样…”
“当真?”
她点点头,又解释道:“两位女仙、还有那乾帝能留,是因为得了先天符图,据说也是道尊所传,不过是经广成祖师之手。”
“这就令人生疑了…”
轩辕集擦了擦冷汗,想不出这浩劫该如何收场?
……
……
裴度惴惴不安,几乎至清江地界,还没有收到云中上仙的旨意。
昆仑之行、莫名的永夜、消失殆尽的灵气,令他惶恐而疑惑,所幸云中上仙亲身降临,如火炬照明前路。
“定奉旨意!”
尽管仍有疑惑,他还是按照云中君说的做了。
两江之隔的沅郡,柳迟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等回了朱瑞与阴老三。
“灵气的确是没了…”
阴老三先开口,朱瑞点头应着,耷拉着脸。
“粮食也坚持不了多久,可即便如此,我们这一支也没法攻打别处了!”
“全天下都是如此...”
朱瑞又补了句,神情充满颓丧与绝望。
他们好不容易团结起群众,在沅水一带站稳根脚、甚至有了更大的企图,可那传说中的永夜还是来了。
“……”柳迟一屁股坐下,瘫了半晌:“陆兄弟有消息吗?”
“听说神君曾现身昆仑山…”
阴老三不明由来,还是以神君之号称谓。
“这么个烂摊子!”柳迟心烦意乱,连日来的焦虑与不安终于爆发。
“更糟的是——”
朱瑞有些不忍,但还是道:“三苗要打过来了,他们不知使了什么巫法,多半能夜视,加上那恐怖蛊虫,看来早有准备……”
提到三苗,柳迟顿时勾起不啻于永夜的恐惧。
他知道,那些苗蛮的手段,还有那三位通天绝地的大能。
“那么,不如把粮食分了,大家做个饱死鬼也算解脱……”
柳迟眨了眨鱼泡眼,说出句丧气话,然而无论朱瑞、还是阴老三都没有反驳。
“天地不仁呐!”
半晌,他叹了声,说出句文绉绉的话,感觉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