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经长安上空,直越过阴山、穿越大檀部的荒漠,最终投入无尽冰原中。
最后一颗小流星消逝后,柔然可汗斛律金凝着脸,望着下方远道而来的各部众,久久不发一言。
旗幡簌簌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奶香与马骚味,这群草原勇士听着秋风猎猎,目光不时瞥过可汗,但更多还在圣山上。
最初的神话中,柔然起源于圣山下的苍青河畔。
骑白马的男子溯河而上,遇到乘着骑牛的女子,相遇而结为配偶,育有八子,后来才有柔然八部,圣山成为柔然圣地,是各部商讨议事的场所。
昨夜现出堂皇宫殿时,圣山祭祀们便传令各部,那时流星群还未出现……没多久,马背上的部落首领便瞠目结舌,鞭子也抽得更响。
“库呖!”
“库呖!”
圣山忽然传来声厉鸣,众人瞩目中,只见一只硕大的海东青从天而降,苍灰色羽翼张着,足有丈许宽。
头顶白羽、胸前红褐,喙爪有如铁钩,这种鸟被誉为万鹰之神,只产于海陵部的高山大湖中。
柔然人称为雄库鲁,唯有此神鸟,能飞跃圣山方形的山巅,落在长生天的王座上。
海东青有如箭矢,顷刻便至近前,众人这才见羽翼上伏着位少年,穿着身祭司专属的白袍,年纪约十三四岁,连成人礼都没到。
然而没有人敢小瞧,这少年天赋异禀,七岁能弓善射,能与几十里外听闻动静,后来更是被大祭司收为弟子,更不用提他原本身份:可汗独子......
斛律光,小名明月。
“父王,”斛律光稳稳跳下,小小年纪声音却极沉稳,“祭司们说,这是长生天示警,要我们起兵南下!”
他说着,黑亮的眸子隐隐生出兴奋。
“果然…”
斛律金站起身,随即提高几分音调,“眼下马膘肥体壮,正适宜征战——”
“柔然的儿郎们,长生天的旨意已降下,可愿随我南下,翻过阴山、踏平六镇,征服留着蜜水的中原?”
“诺!”
“诺!”
“……”
听到祭司们的解读,众部落首领激动起来,纷纷叫喊着声,声势在圣山前回荡。
多年来,柔然与大乾征战不断,即便没有旨意,秋日里也少不得几番骚扰,抢些粮食和奴隶来,柔然称为打秋风。
半晌后,斛律金示意众人停下:“这一二十年六镇空虚,眼下是天赐良机,一举荡平直捣长安!”
“各部可有什么难处?”
目光缓缓扫过,斛律金浑然未觉,倒是一旁站着的明月反应过来,低声道:“铁勒部的木骨闾叔叔没到!”
铁勒位于柔然最北端,那里冰天雪地,是柔然八部中人口最小、个性也最坚硬的一支。
而木骨闾便是铁勒部的首领。
话音未落,明月以手撑地,贴耳去听,几息后干净利落地起身,正色道:“我听到冰原狼的脚步,只有十几里了……”
斛律金得意地望了眼儿子,跟着转过身,没过多久,苍青河那岸便现出一头冰原狼,四蹄不住抛飞。
八部只铁勒部有这异兽、甚至有一支三千人规模的狼骑,草原上无人不知。
“木骨闾来了…”
“是木骨闾!”
“……”
一众首领们呼和着,望着冰原狼蹿上前,狼背上的木骨闾沉默寡言,动作却如冰原狼一样迅疾。
“大王,众位汗们——”
木骨闾翻身道:“我来迟了!’
“铁勒部的木骨闾不用自责,待会的美酒总赶得上……”
“准时多瞅了几眼星星!”
“长生天要我们攻打阴山六镇!”
“……”
首领们纷纷调笑,祭司们已解读好旨意,谁会在意木骨闾的迟到呢?
“冰原开始蔓延了!”
木骨闾举起右臂,声音顿时盖过众人,场上鸦雀无声,只剩下一遍又一遍的喊声:“冰原开始蔓延了!”
“冰原开始蔓延了!”
“……”
“当真?”
斛律金一脸错愕,昨夜见流星时也没有这么动容。
铁勒以北是无尽冰原,故老相传,当冰原蔓延时,大地上的一切都会被吞噬,世界将会冰封,成为长生天厌弃的废土。
“我得告诉祭司们!”明月喊道。
“昨夜流星沉入冰原深处,冰原狼嗷吼了半夜,冰原开始蔓延了!”
木骨闾开始解释。
“那么…”斛律金握紧拳头,“攻打六镇迫在眉睫了,难怪长生天示警!”
“我的好兄弟……”说话间,他起身拥抱了下木骨闾。
“铁勒部愿意当先锋!”
木骨闾捶了捶胸,目光缓缓落在明月身上:“柔然的儿郎们一人顶得三五个、乃至十个大乾兵,只是中原道术难对付,圣山祭司本就不多……”
“木骨闾叔叔,”
明月坚毅道,“我们会有办法的,四大祭司都将出动,这是决定柔然命运的一战!”
……
……
长安城。
罗天大醮已过去三日,张亚仍战战兢兢,不敢放松。
自从流星出现,长安城就起了阵怪风,许多树木连根拔起,房舍坍塌了无数……
据传其他州郡更为严重。
城郊终南山上的竹子几天内全开了花,结了子,有如稻禾,只是这满山竹花,多少有些诡异。
修行人自然人心惶惶,据传皇帝陛下也潜居西苑,连水路法会也告取消,只在乐游原上打了个芦棚,由新任僧道司司乘、也即清微派掌教殷长梧,依次授予道阶。
不过,张亚听僧道司几个小道士说,那位殷掌教也只是匆匆露了面,便由弟子代劳。
不过几日光景,长安城风云突变——正一观陈少微观主、连同顾欢一并身死,正一祖师干犯天条传得沸沸扬扬……
张亚自然瞧出,正一恐怕要沦为过往了!
连李严也殁了……
想到那夜陆兄弟现身、与仗剑女子一并,竟击杀了司丞李严,张亚不由惶恐。尤其是获悉少年竟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时,心中越发后怕了。
可夷陵城郊,陆兄弟也不像坏人?
张亚吐了口气,眼前朱雀街杂乱不堪,弥漫着一股深秋的肃杀,寒意也越发深重。
“听说拜火教的麻葛也早跑了,连夜赶回火罗……那位说出蚩尤旗的玉枢子还在,被僧道司关了起来……”
他暗叹了声,秋风萧瑟仿佛将他吹醒。
“说起来来长安时,也算有几分志向,怎奈一入这繁华市井,反而**滋生,还想得道不成?”
“这宛丘平易法呀……”
张亚望着地上孤零零身影,暗感此刻已到不惑之年,却还是孑然一身当做幕僚。
“罢了罢了!”
“这僧道司的差事本不该当,眼下那劳什子蚩尤旗,不知道又有什么祸乱,在长安不知还有什么凶险?”
他跨过一颗倒下的柏树,不知不觉已走到兴善坊中。
“剩下的和尚们一夜消失不见,潜入九幽,说是陆兄弟、还有那姑娘也一同消失……”
张亚暗想着,只见兴善寺瓦梦残了大半,院墙也裂开无数,那四弘愿誓跟着支离破碎。
山门寂静无人,事实上三日天便没有敢来,他凑上前,望见上面贴着一道敕令,敕令天下僧人还俗,归还田产,还盖有‘御前诸宫观教门事’的印章。
“这算是灭佛了!”
他心有戚戚,迈过瓦砾堆,望见天王殿早成废墟,曾经的伽蓝神再也不见,就连当初传得沸沸扬扬的鬼神图,也只剩下斑驳的痕迹。
仿佛从未有过…..
几只乌鸦从上空飞过,远处隐隐传来鼎沸的人声——那是乐游原上水陆法会,而张亚已无心去看。
“入了地府,可真就生死难料了……”
他想起故乡永嘉一带的狞瞪鬼,刚担忧了瞬又觉得多余,“陆兄弟那样的修为、还有图澄法师,只怕天下皆可去得吧!”
“除了长安……”
他默默补了句,回望天空湛蓝,长安的秋天便是如此高爽,只是正一观突兀矗立的摘星楼不见了。
怪风吹倒的……
隆隆的鼓点响起,不时夹杂着几声钵铙,水路法会似越发热闹,甚至那一角聚了几团云气,张亚却是越听越躁,急步从兴善寺走出。
此刻街巷冷清,他裹紧袍袖,没多久便望见两个黄帔道士匆匆跑过,手中似捧着什么布帛。
“道长,这是什么?”
“西苑的旨意…”
左侧道士停下,瞥了他一眼,疑惑竟有傻书生此刻出来,还敢在兴善寺前晃悠……
没看见那明晃晃的敕令吗?
“告诉你也无妨——”
另一道人不耐烦道,“说得是正一派上不应天、下不顺民,才招致怪风祸乱长安,特取缔天下正一观……”
“噢…”
张亚不自觉道,望着两道士跑远,心底越发觉得阴郁,仿佛有一股氛围紧紧束缚,令他喘不过气。
“管他什么蚩尤旗、得道升仙、道阶法篆、养生全形——”
他狠狠跺了跺脚,“看来还是教书先生的命,穷则独善其身……”
半晌后,长安城外现出位中年书生,缓缓行了几里,忽然停下,似乎再盘算方向?
“永嘉山长路远,保不齐还有那女鬼狐仙骚扰……”
张亚眉头忽然一动,“蜀中人杰地灵,不如往蜀中去!”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