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靖善坊中佛光大作,陆安平安心许多。
与素和尚一番长谈后,他知晓九幽危机、住劫将至,本以为兴善寺置身事外,没想到还是出手了。
在罗天大醮的当,这意味着很多。
大兴善寺乃善逝传法所在,中土佛门领之首,此刻出手,明面上仅存的和谐也撕破。
无论如何,大兴善寺僧人,乃至全天下和尚,都难逃世俗权柄,排挤也越盛。
修行人也醒悟过来,前几日九幽鬼神变、金翅鸟现身场景历历在目,尤其暗里一记交锋,连善逝手植的柏树也砍倒。
众人惊诧于图澄法师修为,却鲜有人知素和尚存在。
“祖师有救了!”
顾欢眼中重新燃起光,庆幸图澄法师固然拒绝自己,而潜修的素和尚,终究出手。
话音未落,上空便响起一声霹雳,那山河社稷图竟肉眼可见的缩小,几息便化为一方尺许长的画轴,本萦绕周遭的念力越发凝实。
而后,客星骤然亮起,又快速暗下,只剩下米粒大小的光泽,却有一道痛苦撕裂的声音传出,有如雷霆:
“混账…小儿!”
这声音惊得众人一跳,兴善寺伽蓝已足够意外,谁曾想到山河社稷图竟有此变故。
难道真是上天真仙?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泛起同样的疑惑,只是后天至宝这等传说之物,远远超出所能理解。
陈少微已是泪流满面,顾欢也耷拉着脸,不忍再看。
即便他们名满长安、有腾云境以上修为,面对这等级数,无异于蚍蜉之于巨树。
黑云翻滚,雷霆低声咆哮,越发显得天空晦暗。先前流转的玉京金甲符图猛然停下,造化天宫虚影不再成仙,金光破开夜空,投入乾帝胸前。
下一瞬,悬于半空的乾帝周身金光大作,有如威风凛凛的天神,双手一指,声音盖过雷霆:
“定!”
声音挟着天威,还未至耳畔,便有一道滂湃气劲扑面而来,有如奔马,响彻长安夜空。
先前飘卷的山河社稷图,此刻鼓荡着澎湃念力,汪洋肆虐般,将米粒大小的客星掩住,那丝星光也随即暗下。
“言出法随……”
摘星楼金铃叮当作响,连楼身也剧烈摇晃起来,张贴的符箓全无效果…….
陆安平暗叹道,这神通起码是罗汉、或真仙一级,看来乾帝掌握玉京金甲符图不少。
“走!”
他大喝了声,当即聚起一团云雾,纵身跃入夜空。
既然乾帝已觉察,更有僧道司道人虎视眈眈,便没必要再留摘星楼。
刚至夜空,他望见李严身影如夜枭,腋下夹着混元八卦镜,往东方佛光遁去,那是大兴善寺的方向。
一尊尊金甲神像从衣袖迸出,恍如撒豆成兵的法器,而陆安平知晓,那是真正的上古铜甲兵,可追溯到轩辕氏时。
清微掌教殷长梧也动起来,他放出的是一道杏黄旗、一道棋盘状宝贝,嗖嗖飞入夜空。
“戊己杏黄旗、天元棋盘——”
陆安平认出来,那正是清微派两件仙宝,由黄玄颐传下。
戊己杏黄旗位居中央,布置先天五方阵,号称无法攻破,与蜀山派两仪微尘阵齐名。
天元棋盘则兼具阵法与乾坤妙用,甫一放出,便化为栲栳大小,黑白宝光交替,紧紧缀在李严身后。
砰!
戊己杏黄旗猛烈招了下,满城五色幡跟着飘飞,街巷两侧黄菊弥漫,仿佛夜空混入金甲、或是终南山上大片黄蝶,透着一股凌乱而威严的美感。
僧道司也迅速行动起来,以法坛为中心,各自安抚着众人;然而佛光梵音中,先前凝聚的念力渐渐消失,惊诧的众人望着夜空,神情各异。
从始至终,乾帝并未分心,沉浸在山河社稷图,即便放出玉京金甲符图显化天宫,也是幌子,一意消纳着滂湃的念力,炼化着图中仙灵。
“有殷长梧守着…..”
陆安平回身瞥了眼楼中不安的两师兄弟,又指了指僧道司道人,叹道:“自求多福吧!”
他仰起头,夜幕深沉,云朵好似神仙运笔挥洒的墨迹,天地间只有唯一的光,缓缓上升。
正一祖师再无动静,客星也隐匿不见。
……
…….
注视星辰的,远不止陆安平一人。
玉枢子抱着龟甲,不时瞥几眼上方,在朱雀街上呼号着。
他的发髻被风吹散,鬓角落了几片花瓣,然而没跑多久,便被黄帔道人死死按住。
半空飘卷的五色幡、贡菊、由沉醉陷入混乱又最终平复下来的众人…….最终他面如死灰,龟甲也咣当落下。
轰!
轰隆隆!
沉闷雷霆中,有闪电划过,将夜空照亮,仿佛天上真有什么神仙注视?
山河社稷图飘卷着,此刻只隐约看到轮廓,而自那团黄光自融入胸前,乾帝身躯越发威严,光芒吸引了所有注意。
这…
这不会直接飞升上天吧?
余霜舔了舔嘴唇,脸上闪过与爹爹同样的疑惑,环顾一圈后,她才渐渐平复。
突然间,两道人影从夜空蹿出——淡蓝色道袍、水汽弥漫,正是历山所见沧溟弟子,很快落在殷长梧身侧。
余霜没有多想,只是好奇,刚才那道声音是谁?
还有大兴善寺的梵唱…….
她有些困惑,并未料想罗天大醮出现这般场景?
至于天边星辰,此刻黯淡无光,唯独东南伫立的孤楼,遥遥玉坠,似乎…有人从中飞出。
她深吸口气,握紧了凌霜剑。
……
……
陆安平从摘星楼飞出,没有任何迟疑,使出震泽剑荡开呼啸而来的僧道司弟子。
随后,他施展戊土真遁,身上泛起蒙黄光泽,只是没潜入三丈,便觉滞涩,才醒悟三百六十五法坛勾连成某种阵法,地下也铜墙铁壁。
“没了山河社稷图,还有阵法……”
他运起丁甲神术,几个纵跃将僧道司众人甩在身后。
人群渐渐乱起来,此刻仿佛无处可去的洪水,汹涌着,不时爆发出惨叫、呼喊、乃至痛苦的呻吟,几乎将兴善寺禅唱声覆住。
这与先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砰!
砰!
上空又响起两记闷响,继而飓风吹起,残花、五色幡散了一地,殷长梧仍矗在城头,而长安城陷入彻底的喧嚣、散乱,好似一团蓬灰,漫无目的地游荡。
人群呼啦散开,此刻顾不得僧道司、也顾不得见证夜空盛景,纷纷从倒塌的法坛前溜走……有些胆大的,甚至偷了几块玉石、甚至承天香之类。
陆安平低空掠过,此刻已悄然戴上修罗面具带上,化为一名蓝衫道人。
轰隆!
又是一声闷雷,跟着白色闪电亮起,密集雨点从夜空落下,瓢泼似的,哗啦啦响着。
乾帝身影再望不见,加上这疾风骤雨,人群意兴阑珊,纷纷混入各坊,只剩下些修行人,望着夜空指指点点。
雨水剿灭香火,五色幡也被濡湿,街上一片狼藉,那些纷洒的菊瓣零落成泥,嵌入坊道的石缝中。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兴善寺梵音犹在,此刻却转了一调,得益于素和尚灌顶授法,陆安平听得这是大悲陀罗尼咒。
然而天象棋盘,闪着黑白宝光,须臾间爆涨百倍,冲下方直挺挺打去。
李严早已先至,落在寺前,那方混元八卦镜似乎悬在半空,然而那一尊尊上古铜甲兵鱼贯而出,连同蜂涌的僧道司弟子,将大兴善寺重重包裹。
“该死!”
陆安平远远瞥见,一时却未上前,望着寺院上空十八伽蓝虚影,悄然运起《赤章诀》。
乾帝兴许有三清来收,而李严当死在自己手中——眼下山河社稷图撤,众人盯着大兴善寺,正是绝好的时机。
只是,他以流景金瞳扫过,雨幕之中,并无他人……或者,并未觉察到那位朱子琳。
嚓!
啪嚓!
天象棋盘去势汹汹,却被护寺伽蓝挡住,化为板砖大小,直嗖嗖飞回。
与此同时,夜空响起一阵紫电,只见黑云伸出,遥不可及的天际,突然现出一道身影。
并非黄光加身的乾帝,也非缥缈出尘的仙人,更像转瞬即逝的孤魂,然而手心处却有三色宝光放出,尤为惹眼。
啪嚓!
风行云动,雷霆接连放出,或青或紫,恍如一道道龙柱,嘶吼着冲入云霄,仿佛要将天空撕开个口子。
即便隔千百丈远,长安城中也感到那股威势,有如雷泽倒灌,在耳中嗡嗡作响…….
某些见识广的修行人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那雷法,不正是正一的六大紫府真雷吗?
摘星楼前,陈少微喷出一口三昧真火,将僧道司道人逼退,旋即仰望上苍,泪水夺眶而出。
一身紫袍的顾欢已然染血,这些道士乃是僧道司多年网罗,修为不弱,更兼并配合得当,人数远超正一。
雨声哗啦啦的,两人相互倚靠,望着夜空真雷闪烁,心神震撼而又恍惚。
“这是……”
黑云中虚影越发凝实,不唯陈、顾两人,也不唯陆安平,所有修行人都注意到,并惊愕地叫出他的名字:
“正一祖师张竞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