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压道人?”
小姑洲畔,徐龙象紧按着肋下伤口,盯着靠近的道人,惊呼了声。
一开始他便觉道人神秘,所以才大胆去问,没想到竟出手救下自己,还是五雷法这般手段。
毕竟是正经雷法,寻常州郡正一观能修的也寥寥无几!
不太像三元观门下,起码没有飞剑……徐龙象心中暗想,忙忍痛起身,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微暗月光下,道人黄帔随风飘动,露出脚底素洁的十方鞋,容貌也越显出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前辈?”
陆安平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旋即沉吟道:“伤得重不重?”
“还好——”
徐龙象闷哼了声,想起那株茯苓以及正一道人的黄芽丹,便警觉地指了指。
“不要紧!”
陆安平瞧出这孩子有些提防,忙柔声示意,自己并非冲着茯苓、丹药出手。
接着,他运转灵力,封住徐龙象腰眼、肋下几处经脉,并敷上续血膏。那是金须奴熬煮,还是为治三元观宗策留下的剑痕。
“前辈为何助我?”
徐龙象终于卸下防备,心中却有不解。
他自逐出正一观,小小年纪在周围墟市寻访线索,遇过几次凶险,还险些栽在贪婪的散修手上,很少见这般修行人。
“你家中是草药商人,曾经拜入江陵正一观作道童,爹爹叫徐眠、大哥徐风波,是不是?”
陆安平暗叹了声,仔细打量着少年,问道。
“前辈是怎么知道?难道是……阴老三说的?”
徐龙象身躯颤抖,神情尤其激动,几乎带上哭腔:“我爹和大哥在哪里?”
“死在左道手上,就在太始山中。”
陆安平不忍道,先前顾忌正一观追捕,刻意避开江陵城,连累这孩子跌跌撞撞,一直蒙在鼓里。
“那……那左道呢?”徐龙象脸色煞白,一屁股瘫坐在地,旋即咬牙恨道。
“已被我杀了!”
陆安平说着,想起那夜南岭上空出现的神凤,又见徐龙象眼神恍惚,便补充道:“形神俱灭。”
“这是你哥留下的匕首,也算物归原主!”
他心神微动,一柄轻盈的短匕从五阴袋飞出,寒光凌冽,正是徐风波的那柄。
徐龙象一怔,脸上跟着露出懊恼、失落、愤怒的复杂情绪,有如失魂落魄般,连匕首都拿不稳。
“呜呜——”
“呜呜——”
大半年来,他全靠复仇渴望撑着,此刻只觉一腔痛苦无从排解,不禁放声痛哭。
月黑风高,洞庭水波哗哗地涌来,阵阵哭泣声中,小姑洲上愈显萧瑟,夜风也似感染。
陆安平看得唏嘘,却不好安抚,只得转过身。
黄陵庙前一众散修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此刻见陆压道人骤然转身,忙陪着笑脸,做鸟兽散去。
过了很久,徐龙象才停止啜泣,只是嗫嚅着没有说话。
“这两道士是夷陵正一观的!”
陆安平俯身探察,确认常氏兄弟没有凝成厉鬼后,接着道:“这两颗黄芽丹服了,七日一颗才好,不但有助恢复伤势,也有益修为。”
“不过——”
他凑上前,轻拍了拍徐龙象肩膀,“你也在正一观待过,多少了解些;茯苓能补神益气,你留着服食吧,再不可轻易显露!”
说话间,他将黄芽丹、连同茯苓塞过去,便转过身,向黄陵庙走去。
“前……前辈!”
许龙象揉了揉泪痕,终于迟疑道:“前辈要到哪里去?”
“长安——”
陆安平停下脚步,低沉的声音散入夜风。
“那前辈……可愿带我一起?”
徐龙象站起身,踉跄地走着,似乎怕他误会一般,忙接着道:“不敢觊觎道法,只求端茶倒水随侍……毕竟先有复仇之恩,刚才还救命——”
“不行!”
陆安平回过头,认真望着这个泪痕未干的孩子,径直拒绝。
此去长安是为了报仇,本就是九死一生,何苦连累曾经的故人之子?
“陆前辈!”
徐龙象仍不放弃,指了指身后,“前辈与父兄萍水相逢,难道忍心见我无依无靠,哪一天这样曝尸荒野?”
陆安平暗叹了声。
某种程度来说,这孩子和他很像——无论是身世、个性、还有方外跌跌撞撞的探索…….而且资质更好。
“你先前可曾杀过人?”
他终究没有走开,指着常柏平道。刚才五雷法洞穿常柏青心脉的一瞬,这孩子夺剑便砍,或许……过于凶厉。
“这道人是头一个!”
徐龙象仿佛看到一丝希望,单手舞了个剑花:“我哥教过的剑招。”
先前在正一观繁文缛节不少,他知道方外道派“拜天、问道、受戒”,对于弟子品行尤其看中,特别是名门大派。
陆安平面无表情,追问道:“刚才那阴老三说,黄鹄山离得不远,怎么不去三元观去?”
“回前辈——”
徐龙象深吸口气,解释道:“三元观道人个个眼高于顶,又纵容水寇,我瞧不上,爹爹大哥在也应该瞧不上!”
随后,他顿了顿,神情格外严肃:“我想学真正的道法。”
“好大的口气!”
陆安平笑斥道,随即摆了摆手:“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带你去长安,这是为你好!”
“不过,”
他瞥了眼失望的徐龙象,“看你骨骼清晰,我倒有门道法传给你…….只要不生事,足以自保!”
这孩子天赋异禀,小小年纪身材便如金刚力士,比当初尹奇还要精壮,最适宜《遁甲真经》传承。
毕竟得申玄芝祖师遗泽,那邱正陵老道也不知死在哪里,就当给遁甲宗留份香火吧……陆安平默念着,想起茅山紫阳观陶老道的感触:
“大道难求,传承不易!”
三千年来,天地灵气日益衰微,不知多少道派起起伏伏,最终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即便是龙虎山正一派,怕也有倾覆的危机,所以张伯符才下重注、赠龙虎金丹。
“哪一门道法?”徐龙象忙问道。
“遁甲宗,《遁甲真经》!”
“陇右道留陵山,也是广成子嫡传的道统……”徐龙象在正一观阅览过不少典籍,马上踉跄着要跪。
“且慢!”
陆安平摆了摆手,笑道:“有位高人曾教诲过,成就腾云真人,才能收徒,这是方外道派约定俗成的规矩!”
这是历山上隐先生所说,他一直记着。
“难道前辈刚才没有骗我?”
徐龙象一头雾水,明明说没至腾云境,可五雷法竟使得如此厉害,便是江陵正一观主也没这等修为!
“不日便能成就真人!”
陆安平并没有否认,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想修《遁甲真经》,须得经过一桩试炼……”
“什么考验?”徐龙象心里咯噔了下。
“从今夜子时起,在君山岛西南的峭壁静坐,不可入静吐纳,但要留心万物而不着痕迹,坚持二十一天!”
陆安平正色道,这番砥砺心性,徐龙象或能脱胎换骨,这大约足以告慰死去的徐眠父子。
“不入静?”
徐龙象惊呼,他自幼好动,吐纳最长也不过三天,况且未入琴心境不能辟谷……岂不是像和尚一样坐枯禅,还得留心万物不着痕迹!
“能不能做到?”
陆安平饶有兴致地望着,正色道。
“能!”
徐龙象脸上同样郑重,口气也很果决;只是剑伤吃痛,不由得哆嗦了下。
“黄芽丹早服了——”
陆安平叮嘱了声,随即身形一纵,夜枭般划入半空,径直投入洞庭湖中。
“师……前辈!”
徐龙象不明所以,忙喊了声,旋即听到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去洞庭水底潜修,好好对待你的试炼!”
“是!”
他呢喃了声,将黄芽丹吞入口中,便踉跄着往岛西南的峭壁赶去。
……
……
湖水幽寒,越往底越是如此。
“壬水通河,周流不滞;通根透葵,冲天奔地!”
陆安平运转壬水真遁,身形如游鱼,不断下潜。
有丁甲神术、太阳真火护体,他不担心水下奇寒,甚至因寒症隐隐勾动而欣喜——正好一并解决;况且,数百丈深的洞庭水底,便是绝好的掩护。
湖中再不见水怪,他一路游动,仿佛与水相融,半柱香功夫便落在湖底一处礁石上。
水底一片漆黑,又极静谧,只有几只形状古怪的灰鱼游来游去,灵识一扫,便忽闪着逃开。
他屏息凝神,扬手打出几道隐匿禁制,正是脱胎于清微派《上清云雷篆》;而后小心取出呈有龙虎如意丹的玉匣。
道门九艺中,丹鼎极难得,毕竟内丹修至真人境、得享三甲之寿的道人不多;更多的,还是要借助外丹饵药来延年益寿,增进修行。
——这也是为何,修行墟市上以符箓、丹药最为常见。
丹分九品,上三品灵丹已极罕见,四大道派也只三家有,其中正一派龙虎如意丹乃是一品灵丹,可谓是中土第一灵药。
据金须奴推测,龙虎如意丹现存最多三颗,服此灵丹有改易炉鼎的效用,更有七八分把握成就乾元境……
这也是龙虎山享誉五百年的重要依仗!
陆安平顿了顿,没来由想起正一天师施展三尸戮魂法时不人不鬼的模样,随即打开玉匣。
有云禁限制,药香萦绕在三丈范围;那龙虎如意丹婴儿拳头大小,一半纯白、一半漆黑,勾连转化,正是道家阴阳鱼之象。
“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桩试炼?”
他默念了声,随即吞下龙虎如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