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从中穿过,将偌大郡城分为两半。
城廓主体大半在河东,甚至正一观也在,但满城百姓无人不知,郡守林之渊的府邸却在河西,翠微山南麓。
正门前一对气势不凡的辟邪石狮,从侧门进入,可以看见一座高约两丈的长照壁,背景是蔚蓝水波,漂浮几片流云,正中则是一条舒展身姿的四趾蛟龙。
蛟龙呈淡金色,头顶生出一对鹿角,神情暴戾,大有翻江倒海的势头;尤其当沿照壁踱步时,蛟龙恍若飞动。
再往里,四处雕梁画栋,不知多少重院落,各色名贵花木敷布其间;衣着锦缎的侍者穿梭其中,却很少发出响动,隐约的流水声轻轻传来。
此时,未时没过,盛大的接风宴已经结束。
吴英男眉头微皱,身后影子缩成一团,疾步向父亲房间赶去。
她长在长安,也知道舅舅家中富贵,却没想到这么堂皇且僻静。
外公须发全白了,面容慈祥,一身玄袍,看上去就像普通的老人;然而她感应出,外公身上那股如海深藏的气质,比舅舅林之渊还要盛。
在宴席间,外公舅舅相当热络,偶尔提起几次母亲,令她一阵神伤。父亲吴肃沉默地坐着,脸色越来越差,不一会便称劳顿离开。
唉!
她只能不安地坐着,听外公舅舅说些话,还有那位类似长安纨绔的表弟说笑;偶尔,那位青年将军裴度也插上几句。
没过多久,她终究惦记父亲,临进房门前还不忘屏退那位名叫小婵的丫头。
“爹爹!你怎么了?”她发现父亲瘫坐着,仰头映着日光,显得尤其虚弱。
“不打紧——”
“又想起当年的事不是?”
吴英男忙跑过去,帮着捏肩,道:“娘临终前全告诉过我,沅郡林家有道法传承,是清江应龙宫一脉,初次见舅舅时我就觉察出,更何况外公?”
见父亲面色昏沉,她笑着道:“爹要是不喜欢,我们随便找一处宅院,就像长安城里的小家!或者找一间佛寺隐居,也能学些神通,像大兴善寺的和尚说的那样。”
“傻丫头!”
吴肃笑了声,旋即咳嗽了阵,“神通道法哪里那么容易,更何况很多事......由不得你!”
“爹爹又固执!”
吴英男忙抚其后背,略微提高了音调,“要是有修行,洞庭湖上也不会落入陷阱了......”
随后,她又黯然道:“看来爹爹真的不喜欢这里,也不想多见外公及舅舅!”
吴肃一怔,旋即泛出笑意,沧桑道:“爹没事,只是隔这么多年,见你外公舅舅风采依旧,有些感慨罢了......而爹一介凡夫俗子,时日无多啦!”
“别这么说!”
吴英男眼眶一热,握住那双粗糙的大手,“等我去找外公,定有真正的灵丹妙药能治!”
话音未落,她再次想到湖中欲赠驻颜丹、还说帮父亲找丹药的少年,神情不禁有些微妙。
“爹这病,什么灵药也没用——”
吴肃重重咳了声,神色怆然,“如今你也算有了倚靠,爹爹再不担心了!”
就在这时,小婵火急火燎地跑来,说老太爷要见她。
“知道了!”
吴英男应了声,旋即转过头,“我这就向外公求!”
......
......
林老太爷在府邸东北的湖畔等她,周围僻静无人。
湖水蔚蓝,几乎与正门照壁的颜色一样,淡淡的微风吹拂,顿时泛起几圈淡淡的涟漪;四下里空拉拉的,连一只鸟都没有,小婵也远远地退开。
外公伫立着,仿佛融入那片湖水,令她产生一股深不可测的感觉,比长安宫观那些僧道更加幽深。
“英男来啦?”
等她悄悄走进,林老太爷便转过头,笑吟吟的。
吴英男轻应了声,不知怎么开口。
“不用拘谨!”
林老太爷胡须抖动几下,沉声道:“我先问问,在担心你爹的病症不是?”
“一开始我就看出,怪不得二十几年不同音讯又突然来信,没想到到这步田地!”
“前一阵郁郁寡欢的,身子也弱......”吴英男鼻子一酸,“这一路几千里,洞庭湖又险些沉船,都是强撑着!”
“娘说您是有大修行的,能否有丹药救救爹?”
林老太爷凑近了些,轻声道:“外公固然有道法修行,可惜灵丹妙药你爹承受不足,加上炉鼎闭塞,吃了也没效用......”
“所幸林家家大业大,自有固本培元的世俗药方,慢慢调理——”
“先别忙谢,”林老太爷扶住她,“将紫玉笛拿来!”
吴英男一怔,随即递过,只见外公吹了几调,激得满湖泛波,正是水龙吟的曲子。
“当年你母亲还没入门,就走了!”
林老太爷面庞浮出一缕暗色,旋即消逝,道:“英男,你生长在长安,正一观、玉清宫、乃至大兴善寺、拜火教这些修行人,怎么看?”
“我也说不太多,”吴英男沉吟片刻,坚定道,“只知要有神通法力,起码遇到什么苦厄时,便不惧怕!”
“好——”
林老太爷捋须长笑道,“不愧是沅水林家的后人!”
吴英男略微蹙眉,便听外公叹息道:“你母亲天赋异禀,你很像她。”
“你舅舅林之渊天分有限,几乎无望成就腾云真人,只好多做些俗事;至于你那不成器的表弟林腾蛟,性子不安分,成不了大气候!”
“你可愿修行应龙宫一脉的道法,神通变化无穷,甚至可长生久视!”
吴英男眼前一亮,随即黯淡下来:“看正一观那些道童,都是从小修起,我也快双十年华,也没有根基......这腾云真人又是什么?”
“应龙宫一脉,并不在意这些;你资质远超上品,最多补一剂洗髓汤,便能炉鼎更新......”
“你爹没有修道资质,洗髓汤于他无用!”林老太爷顿了顿,“至于腾云真人,我慢慢讲给你听!”
“你先跪下!”
吴英男神情激动,连忙照坐,眼前一汪湖水,耳畔是外公严肃的声音。
“方外传授道法,便有三样:拜天,问道,受戒......”
“清江应龙宫乃是真龙所传,根本在一卷《水元经》,你那紫玉笛也是应龙宫法宝......”
她听得云山雾绕,什么五境、真文、道法、窍穴,但心神尤其振奋,一点点将外公所说记下。
“你对裴度将军印象如何?”约莫一个时辰后,林老太爷没来由问了句。
“......”吴英男略微颔首,“裴将军威风凛凛,乃是人中龙凤!”
话音刚落,她仿佛意识到什么,轻疑道:“他也是应龙宫弟子?”
“年青一代最出类拔萃的!”
林老太爷点点头,“比你大不了几岁,就到了腾云上境,得道成仙也并非不能......”
吴英男不禁心神摇晃,许久才平复下来,忙辞别外公,飞奔着跑回房间。
她要向爹爹分享好消息!
......
......
吴英男走罢不久,一身绛紫色便服、蓄着胡须悄悄走上前,显得尤为恭敬。
“爹,你真要救那吴肃?”
“吴肃这是心病,药石无用,我也只是安慰英男!”
林老太爷面朝湖水,叹了声,“窍穴闭塞、炉鼎粗糙的穷酸书生,当年拐我女儿;要不是顾及袁丹期,这桩孽缘决不能成!”
“好在英男继承了修行资质,紫玉笛这桩法宝,也唯有女子才能用到极致!”
林之渊压低了声音:“那袁丹期原是蜀山七子、曾经的天下第一剑仙,怎么跑到翠微书院里?”
“说起来也是前辈高人,可惜结交魔教.....据传苍莽山一战,魔教溃灭,道门也损伤惨重!袁丹期与魔教玄冥宗有交,败坏蜀山名誉,自逐门墙,流落凡俗......”
“听说这袁丹期拜入蜀山前,便是为饱读诗书的儒生......曾经堪堪羽化登仙的人物,如今修为尽废,苟延残喘就罢了,竟教出吴肃这个一个拧书生!”
“终究得顾着蜀山派,据传他两位师兄,鹿神子、褚重岳,俱差一步渡劫成仙;还有那位四处游荡的商无缺!”
林老太爷神色微动,旋即转了话题:“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英男在洞庭遭遇水寇,正是三元观弃徒所设黑鱼寨,也牵扯到排教陈四龙他们......”林之渊随意说道。
“法财侣地,黄鹄山三元观自诩剑诀,远不如蜀山派与太白剑宗,连聚敛财货的手段,也是这么粗陋?哪里比得我应龙宫几郡产业.......排教也是群泥腿子,掀不起风浪!”
林老太爷语带鄙夷,接着道:“还有什么?”
“英男在船上结识位少年,名叫陆安平,来历很古怪,与排教关系不浅!”
“好好查查这人底细,不要坏了我们的安排——”
林老太爷眉头跳动了下,随即正色道,“裴度乃人中真龙,日后修为不可限量,你要礼遇些!若是英男与其结成道侣......”
他沉吟着,声音细若蚊呢道:“毕竟得了上天真仙谕令,将来或能羽化登仙,应龙宫也能更进一步!”
“上天真仙——”
林之渊抬起头,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看得他有些震撼。
“好了!”
林老太爷摆摆手,道:“退下吧,那陆安平略微留意就好!”
等儿子走远,这位应龙宫长老叹了口气,念道:“可惜仙谕不止应龙宫一家接到......”
湖水如镜,天空倒影其中,渐渐生出一丝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