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平笔走龙蛇,先行作了一道荡秽符,又叮嘱了点灵技巧,这朱瑞果然聪颖,依样照做,废了六七道符纸后,便画得有模有样。
柳迟一见真文就头大,就在旁边研磨朱砂,漫不经心地看着。
陈四龙看出少年所画是正经真文符箓,自己徒儿能学再好不过;只是少年手上灵活,比寻常散修符箓高明许多,又身怀重宝,加上黑鱼寨的事,不禁又有一丝隐忧患。
“不对,不对!点灵这一步尤其关键!”
陆安平倒没注意陈四龙脸色,专心地教授符箓,刷刷又是一道辟邪符。自从前几天饮龙鳅血,打通窍穴,体内灵气壮大两倍不知,画起符来更得心应手。
“画符不知窍,惹得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
“这符纸、朱砂、毫笔粗糙了点,但灵引完成得好,便有效用;你看这些真文......”
朱瑞初入门径,还没学过真文,更没有随师傅去君山岛参加修行人的墟市,忙悉心听着,暗将几道符箓作法记在心里。
如此大半个时辰,朱瑞画符画得心力交瘁,陆安平见状,忙接过毫笔,不一会功夫又作出三四十道符箓,朱砂分明,灵引赫赫,正经的正一符箓。
陈四龙终于看出端倪,但知晓正一真文符箓流传广泛,张浩阳天师也是整合百家真文才定二十四符,当下也没有点破。
他站起身,拍了拍早已趴在桌上酣睡的柳迟,又望了眼两人,道:“该走啦!”
柳迟磕碰了下,一骨碌站起身,揉揉脑袋道:“啊——画完了!”
朱瑞见状,不由得笑了声,陈四龙也跟着轻笑了声,榆树皮似的面孔抽动着。
“等一下!”
陆安平喊了声,忙抽出一道荡秽符,压在酒封上。这道荡秽符能扫除不洁,庇护家宅,适合寻常人家。
“有心了!”
陈四龙开口道,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许。
......
......
四人身具修行,不一会就走到岸边。
暴雨过后,沅江涨了不少,水质也变得黄浊,表面飘着一层黑灰色木屑;江面一片空空,连一艘小渔船也没有。
陆安平往北瞥了眼,待柳迟将岸上竹排拖下水,便跟着跳上去。
令他有些不解的是,陈四龙这回上排却准备了只黑漆漆的木盆、一把粗香、几根白色蜡烛,鉴于先前拔蛊时淤泥加糯米那样的组合,陆安平也没有多问。
“启程了!”
柳迟手中一点,竹排便划破水面,顿时泛起阵涟漪。
陆安平毫不在意竹排潮润,与陈四龙、朱瑞一并坐下。
江面开阔,两侧景色也黯淡了些,不时有几只低回的水鸟闪过,扑腾着翅膀,倏忽便飞远了;天空低垂着,灰蒙蒙的,仿佛离得很近。
陆安平心不在焉,这几天从排教了解的众多事宜——四九道派、上古大巫、广成子、真文、正一祖师......如同一团乱麻,交织在一起,令他不解。
当然还有近忧,便是黑鱼寨,以及潜在的黄鹄山三元观......
“陆大哥,这条沅江十几年不见水怪了!”
朱瑞把玩着木盆中的靑蚨钱,侧过头,朗声道。他倒没看出陆安平心中所想。
“是啊,这最后一条乌金鳝王,就是被柳兄咬死的!”陆安平回过神,揶揄了声,柳迟生得显老,年纪也大他四五岁。
“嘿嘿—”柳迟浓眉翕动,嘴角裂开,又拨了下竹竿。
陈四龙也跟着笑了声,一连好多天忙着追那条龙鳅,这几天也是难得闲适。
“几百年来,水怪确实少了许多,祖师那时候湖中还有凝结内丹的蛟龙,如今只有些不成器的泥鳅、乌鳝了!”
陈四龙将分水刺端起,目光深沉道,“这些年也不容易呐!”
“多亏咱们排教清理水路,保得一江平安,资水那边也没什么水怪了......”柳迟附和了声,直溜溜道。
微风轻拂,带着几分湿凉气息,陆安平不禁一怔,暗叹不知耗费多少辛劳。
前几天柳迟以鱼叉刺龙鳅,随即入水,便是极其凶险,事成后却像个没事人是的,这份脾性,也着实令人佩服。可以想象,这位陈大排头年轻时,也不乏类似壮举。
正思忖间,耳畔忽然响起阵歌声,清朗温润,略微带些稚嫩,正是朱瑞所唱!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此时朱瑞已站起身,紧邻排头,面朝大江,颇有几分潇洒纵意的味道。
“好听——”
陆安平抚了抚掌,轻赞了声,“我幼年在渭水边长大,如今那些歌谣倒不记得了!”
柳迟早已适应,仍旧划着竹排,陈四龙挠了挠发髻,解释道:“白石郎君,是这一带传说的水神......流传久远,但任谁也没见过!”
原来如此!
陆安平略微颔首,又听到朱瑞变换腔调,声音也更近乡音:“豆子关、打瓦鼓。阳坪关,撒白雨。”
这一曲节奏明快,柳迟划着排,也跟着和起来,“豆子山,白雨下,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
“一半属沅江,一半属玄武。我诵绵州歌,思乡心独苦。送君归,罗江浦。”
歌谣朗朗上口,带着西南乡夷特色,后来渐渐起了一丝思乡的愁绪,萦绕在上空,听得陆安平有些神伤,令他想起渭水畔的那方竹舍。
“这曲子像是读书人所作?”
一曲歌罢,柳迟与朱瑞相视而笑,陆安平回过神,轻声问道。
——他的伯父陆昭饱读诗书经义,从关内流落河南途中,不时也露出类似的愁绪。
“确实是这样!”陈四龙点点头,“嗯——没有那么文绉绉,很容易记,沅水一带的孩童几乎都会唱。”
话音未落,陈四龙的瞳孔猛地收缩,面色也变得凝重。
紧接着,朱瑞将手一指,那枚靑蚨钱啪嗒落在排上,叫了声:“那是什么?”
陆安平忙转过身,只见原本空空如也的江面上,竟快速蹿来一条小船,比寻常舴艋舟更紧窄,有若游鱼,飞也似的冲过来。
他暗运明光窍,瞥见船上隐约有两道人影。
“飞鱼舟!”
柳迟放下竹竿,弯腰下探,从排底摸出那柄亮黑色鱼叉,“是黑鱼寨!”
“遇事先不要着急!”
陈四龙轻叱了声柳迟,而后缓缓起身,下意识地摸了摸分水刺。
......
......
“该来的总归要来!”
陆安平暗叹了声,扭头望见陈四龙目光带着安抚,才稍微放下心来。
柳迟把鱼叉放下,又将惊惧的朱瑞拉到自家背后,直挺挺站着,随着竹排轻浮。
“果然,是通臂猿侯绍,还有那胭脂虎......”陈四龙细若蚊呢,轻轻传到三人耳中。
侯绍是黑鱼寨寨主,也是三元观弟子,胭脂虎则是其妻子;这两口子纵横洞庭,便是侯轻辰的父母。
陆安平凝神戒备,体内灵气有如潮涌,连袖中元青藤隐约跳了下。
不过十几息功夫,那艘飞鱼舟便横在三四丈外,只见左侧站着位精瘦汉子,穿一身蓝绸袍子,两只手臂又细又长,几乎垂过膝盖;他面色微黄,五官生得阴鸷,肩头露出一柄青布包裹的宝剑。
右侧吃水深一些,站着位肥胖妇人,浓妆艳抹的,穿一身粉色罗裙,倒与女鬼胡三娘有些像,只是眉宇间满是戾气。
这诨号倒很形象.....
陆安平暗叹了声,便见胭脂虎气势汹汹道:“陈四龙,你还我儿子命来!”
“排教与黑鱼寨秋毫无犯,为何要害我那孩儿!还有我那师弟!”
侯绍说着,肩头宝剑应声而出,悬于头顶上空。
他是既惊又怒,几天前与妻子到黄鹄山进献几块寒铁、些许灵药以及岁贡,返回时属下汇报称侯轻辰死在排教手上,连同那瞎师弟一起。
夫妻二人当即心头火起,前往湖中客船问明,还杀了几个排民泄愤,而后马不停滴地赶来。
“侯兄,嫂夫人!”
陈四龙略微欠身,拱了拱手,“前几天湖上的事,我也很遗憾!只是贤侄、与程剑侠殒身龙鳅口中,满船人都可作证!”
“放屁!”
胭脂虎啐了声,胸脯抖动着,喘着粗气,“我家孩儿修为不弱,又不招惹水怪,哪里会葬身龙鳅口中!”
“再者说,那程瞎子早入琴心上境,剑丸使得精妙,怎么也会莫名死了?”
侯绍面色阴狠,厉声道:“那龙鳅偏偏被你们赶到那里,船上说有个读书人模样的少年,先伤了我家轻辰,眼下不就在你排上!”
陆安平身躯微动,刚想开口,便见陈四龙瞥了眼,语气坚定道:“两位是丧身龙鳅口中,满船人都知道;至于贤侄为何被打伤,满船人也知道——”
“柳迟!”陈四龙直起身子,“将龙鳅腹中剑丸还给两位!”
柳迟应了声,旋即将剑丸抛去,一道银光闪过,却落入水中。
“杀千刀的!”
胭脂虎涨红了脸,五官也变得狰狞,“你排教蓄意包庇,纳命来!”
话音未落,一对鸳鸯刀已从袖中滑出,落在手上。
“当家的,还不动手!”
下一瞬,侯绍头顶飞剑轻吟了声,直嗖嗖刺来。
......
......
注:《白石郎曲》出自郭茂倩乐府诗;豆子山....出自隋《绵州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