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中午,坊市行人越发稀少,只有方才那几个孩子浑然无觉、穿着破烂衣衫,仍在水沟旁嬉戏。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陆安平竟觉发寒,正一激灵,便听到几声悠长鸡鸣,跟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不远处传来。
“大师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安平略微与道生对视一眼,只觉得其目光如山中深涧,当下不敢多看,紧了紧黄竹书箧,随手分几串铜钱给嬉戏的孩童,有些漫不经心地道。
道生和尚刚才展现的神迹,他倒不吃惊,毕竟早见识过众多道门修行人,只是对和尚一眼便看出体内金蚕蛊有些惊疑,心中也起了些兴趣。
“施主与佛有缘.......”
道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弯腰捡起钵盂,仔细打量着陆安平,皴裂面孔上泛出一丝笑意,没来地地说了句。
神棍......
陆安平本能地冒出这个念头,先前他在历山城辟邪驱鬼也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镇场。
只是见和尚刚才手段,不像寻常骗子,他不禁尴尬地笑了笑,低头望向和尚钵盂。
那方钵盂呈紫金色,看着与寻常无异,半钵井水轻轻晃动,折射着日光。
陆安平细细瞧了会,怎么看不出和尚所说八万四千虫,不禁摇头道:“看不出水中的虫子。”
正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扭成一团,那几个孩子得了铜钱,围绕两人转了圈,又扯扯道生和尚衣角,旋即笑着跑开。
“我叫陆安平,读书人。”
他瞥了眼附近低矮房舍中偷偷观望的人们,轻声道,“大师怎么瞧出我体内的金蚕蛊?”
“......居然是金蚕蛊虫!”
道生语带惊讶,面色变得亲切许多,只是那双深邃双目仍有若烛火,盯得他有些发寒。
“贫僧修得天眼,不比寻常肉眼,瞧得出施主血肉之间,有无数虫豸噬咬。”
“天眼?”
陆安平轻疑了声,看着道生和尚略呈灰色的浓眉下,眼眶深陷,瞳孔圆转间,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作用自在无碍,谓之通。”
道生沉吟了声,接着道:“有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六通,可惜贫僧愚钝,参禅多年,勉强习得天眼通。”
原来如此,佛门修行果然有些不同.....
陆安平恍然大悟,但对佛门修行并无兴趣,故而暗叹了声,望着这位市井中治病救人的苦行僧人,诚挚地道:
“大师能否祛除蛊虫,如同治那孩子一般?”
“这个,”道生那张皴裂面孔涨红几分,挠挠头道,“佛门普度众生,大开方便之门......”
“只是贫僧戒定慧的修持远远不够,法力不足以解救施主苦厄!”
听到这话,陆安平不禁有些失落,低头望着那只紫金钵盂,沉默不语。
道生面露急切,忙解释道:“正因戒定慧修持不够,所以苦行。”
“贫僧只懂最粗浅的六字光明咒,凡俗人的病症可以改善医治,修行人的术法却是不行......”
说完,道生手捧钵盂,那双深涧似的双眼不时瞥着,沉声道:
“看施主体内有些道家灵气,不似寻常读书人,怎么染上金蚕蛊?”
“呃——”陆安平略顿了下,眼珠骨碌碌动着,道:“说来话长......”
“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说的与佛有缘,是什么意思?”
体内金蚕蛊虽然急迫,一时也没有性命之忧,陆安平略一思忖,庆幸这位具天眼通的和尚并未看破他祖窍,随后将话题转移开。
“与佛有缘,便是指施主身具慧根。”
道生略顿了下,旋即语气加快几分,“不如随贫僧到九江东林寺修行,师长倶是佛法高深,能化解金蚕蛊虫。”
九江东林寺......
陆安平知道那是江南一处有名的寺庙,位于九江郡,倒与正一派祖庭龙虎山离得不远。
“我可不愿去做和尚!”
他内心揶揄了下,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口道:“你那东林寺也是方外寺庙吗?”
“方外?”
道生一时错愕,随即拍拍脑袋,道:“我佛大开方便之门,运载无量众生,不像道门有方外传法修行......”
陆安平不禁心生疑惑,毕竟茅山紫阳观陶崇昼所说,道门修行讲究资质,即与天地灵气契合的程度。
佛门也讲群生根器,各有不同,怎么没有方外世俗之分?
待他将疑惑问出口,道生和尚抹了把脸,笑道:“群生根器,各有不同,唯最上乘,摄而归一。”
“根器不同,只是戒定慧的修持不同,中下根人顺次而行,上根多逆序而行;总而言之,人人皆有佛性,皆可修持佛法!”
人人皆有佛性,皆可修持佛法......
陆安平咂摸着道生所说,联想起《遁甲真经》所说中古以来人身炉鼎偏废,暗暗感慨佛道似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修持方式。
他只入凤初下境,这般根本大道无疑太过宏大,远非目前所能理解;故而略顿了会,笑了笑:“如你所见,我已入三清之门,修习道法,不愿再改换门庭。”
“至于金蚕蛊,”陆安平紧了紧肩膀上的书箧,小心地避开道生目光,“我自有办法祛除......”
“施主莫走!”
道生见他欲转身离开,忙拖着那双冻得青色的大脚,凑近道:“当今帝王崇道,我佛门不甚彰显,不比正一观那等遍及各地......”
“贫僧从江南道九江一路苦行,便是弘扬佛法,传播菩提涅盘!”
“若是入东林寺,随意修持白骨观法,便可以将体内金蚕蛊祛除!”
道生说着,伸出露了半截的左臂,作势要扯他衣袖。
“又来!”
陆安平心中暗叹,略微施展丁甲神术,准备将道生弹开,哪料和尚竟踉跄地倒地,手中钵盂也甩在地上。
“贫僧虽然修出天眼,也只会六字光明咒,不擅斗法。”
道生坐起身,皴裂的面孔并未动怒,仍笑眯眯地,轻声道。
道生和尚看起来一副高人模样,怎么有些婆婆妈妈......
陆安平有些于心不忍,旋即走上前,将道生和尚拉起。
和尚身体干瘦,八块黄豆大小的戒疤掩映在头顶稀疏的毛发中,甫一起身,便攥住陆安平左手,道:
“施主不妨听贫僧讲一段经,再决定是否入东林寺?”
“讲经......”
陆安平眉头微皱,想起隐先生于他入静时所诵《悟真篇》,终于起了丝兴趣,道:“好吧!”
......
......
午后的太阳斜斜地照着,晒得人昏昏欲睡。
“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五百人俱......”
道生语调清缓,细听确实有些江南口音,目光不时瞥向周遭,但更多还是放在陆安平身上。
陆安平见过些僧人,但未曾听和尚讲经,一时有些新奇。
只是有些失望的是,道生所讲并不是《悟真篇》那般道门修行典籍,而是类似正一观寻常《三官经》、《北斗经》等俗世流传的经文,名叫《佛说观弥勒菩萨下生经》,即《弥勒下生经》。
弥勒的名号,他先前听过些,只知道是寺庙中常见的未来佛,但并未在意。
如今经宁封仙府出世,踏入修行门径、特别是见识《遁甲真经》所描述上古、中古生民炉鼎后,不禁对世俗佛经所载有了些兴趣。
道生见陆安平听得专注,讲解得更加卖力几分,并不时颔首致意。
弥勒信仰,一直有上生与下生之分。
东林寺一脉奉承弥勒下生,认为弥勒将下生此界,人间化为净土,但在佛门内部信仰者也不多。
在道生看来,《弥勒下生经》无疑是确切无误的预言——末法时代,弥勒降世,于人间建立净土。
其体现出的慈悲,比升兜率天听弥勒**的《弥勒上升经》更契合大乘一脉深入世俗,运转无量众生超脱生死的理念。
故而他一路从九江到山南道夷陵郡,每地均停留许久,向当地生民宣贯弥勒下生的信仰。
一来道门势大,尤其正一观通化外世俗,似有意打压;二来他准备借此,为长安城与诸佛寺辩难做准备。
至于眼前陆安平......
他看出其与佛有缘,修行佛法必有成就,因此讲解此经格外耐心,以期将其引入禅门。
周围渐渐聚集些人,刚开始三五个、而后十几个,最终有几十人规模,将正中两人围住。
道生很是受用,将语调放得更缓、措辞也更浅白,向坊市众人不耐其烦地讲解。
陆安平则听得云里雾里,他知晓道门真仙的存在,倒不怀疑佛门那些佛陀菩萨;只是按《弥勒下生经》,末法时代到来,弥勒降世普度众生,建立人间净土。
——那些道门真仙,乃至三清道尊、广成子又置于何处呢?
更关键的是,流传于俗世的经文,其可信度又有多高呢?至少《三官经》《北斗经》这些俗世道经并无多大用处。
道生讲得兴起,不时喷溅出些许飞沫,众人皆是鸦雀无声,渐渐听得入神。
唯独一身青布棉袍、身背书箧的陆安平呆呆伫立,心神不知飘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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