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盼香斟酌许久,终是举起面前的琉璃盏,小酌一杯,以示赏画前的敬意。
叶盼香遂抬眼望着唐焕,默不作声,眼里的意味不可谓不明显,是巴望着想得到他首肯。
唐焕瞧着好笑,大抵天下女人都善变,这小妮子有求于人时的面孔,与恼怒时的截然相反,变脸跟变戏法似的。
直到唐焕颔首,叶盼香才将银丝线解开,小心翼翼地摊开画卷,期待地望去,却是一卷空白。
叶盼香当即便觉得自己是被唐焕耍着玩了,想来也是,即便他真有空青先生的画卷,何必要带来与她一道欣赏。
叶盼香不免羞怒,单手将画卷推开,正声道:“四表哥这样戏弄人有意思吗?”
唐焕耸了耸肩,离小姑娘凑近了些,动作轻佻随性,眉眼间生出了几分不解,“我何时戏弄妹妹了,这画名为“销声”,妹妹当真没听过?”
这名字倒是耳熟,叶盼香正思索着空青先生在世所做的画卷合集,没有一册能对上,故而没注意唐焕越凑越近的身影。一回首时,惊得她立马往后挪了两步。
这片舟本身便窄,叶盼香倏地起身,舟便往她那处下沉,险些是要落水了,好在唐焕眼疾手快,捞住了她的腰身。
“妹妹小心些,若是失足掉进湖中,那便不美了。”
叶盼香窘态尽显,立即退出怀抱,以帕掩面,耳尖越显血红,心下嘀咕着今儿晚上丢了的脸怕是比以往加起来还多。让她以后如何自处才是?
唐焕不以为然,巴不得小姑娘多折腾出些幺蛾子,好让他一展身手,英雄救美。
小姑娘实在害羞,像株含羞草。
唐焕不再逗她,举起琉璃盏,将其中的青梅酒缓缓倒出,透亮的水滴自杯盏处盛出,流进白画卷中,四处蔓延,像是雨后吐露的菡萏。
叶盼香诧异地瞧着白画卷上渐渐显出颜色来,朦胧至清晰,堪称神奇。
“众人只知空青先生擅画,却不知他是戏法世家出生,这幅“销声”花了他整整十年,里头玄机,够世人用一辈子参透。”
唐焕话音刚落,画便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是一座紫荆山,荒芜的山崖,盛壮的瀑布;凋谢的鸢尾,疯长的藤蔓;野兽的残尸,盎然的青梅。从上欣赏,生机勃勃的喜悦像是要越出画面。从下望去,昏暗的糜烂气息像是空荡荡的地狱。
这幅画矛盾而又和谐,悲戚却又美妙,叶盼香一时间情难自已,盯着这幅画许久。
这时,她已经没有心思钻研空青先生的笔法,他心中磅礴的山河汇聚成了这景象,看过之人会为之沉迷,为之癫狂,这又哪是所谓的苦练能到达的境界。叶盼香不由得想,若是这画流传出去会造成何等反响,作画之人仿佛毕生都是为了这一副画卷残留,从前种种皆是凡间铺垫,唯有这一遭才是通往天宫的云桥。
“太奇妙了!”
叶盼香不由得感叹,从前她只道自己半吊子的模仿功力足以应付大多数画卷,今日她才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也许是她一生都难以参透的境界。
唐焕挑了挑眉,不甚苟同,“绝妙之处是这画显出一柱香的时辰便会消失,不同的人饮过不同的酒,都能显出不一样的画作。”
“妹妹试试。”
叶盼香瞅了一眼男人,谨小慎微地将自己饮过的青梅酒倒入画卷中,酒香肆意,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覆盖了原本的模样。
是落日余晖中的起伏山峦,雄伟的参天大树萦绕着蜿蜒曲折的藤蔓,湖光山色相映。水中的睡莲生生不息,折腰,昂首,相簇盛开,妖冶的紫蓝色染却了半片天空,她们守护的似乎是那一座不起眼的木牌。
待整片画作呈现,叶盼香的眼里盛满了眷恋,那是天生的,不受控制的。可下一瞬,她骨子里又染上了不知名的恐慌。
空青先生去过这个地方!
这个认知让叶盼香觉得手脚冰凉,可这幅画的诞生表明了他定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叶盼香不由得想起曾经被迫参与的祭祖大礼,浓稠的血色在眸间流淌,腥浓作呕的肉沫在嘴中翻滚。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也是她第一次尝到夜不能寐的滋味。
叶盼香记得,所有人都告诉过她,那是个无忧却又肮脏的地方,外族人若是进去了便再也出不来了。
唐焕状似慵懒,小姑娘的一举一动却都瞒不过他,他可以肯定,这个地方,她一定熟悉。
其实,这幅所谓的“销声”哪是空青先生的画卷,他祖上虽是卖艺谋生,但担不起世家“二字”,他也不懂戏法之术。这不过是唐焕捏造的小把戏,他手段高明,即便在人眼皮子底下也能为所欲为。
所谓试探,叶盼香浑然不知,自以为还算镇静的表现早已出卖了她。
“妹妹知道这儿?”
虽是问句,但唐焕眼底的意味却是笃定的,叶盼香置在腿上的手蹭了蹭帕子,擦掉手心的汗,刚想开口解释,倏地一阵醉意上头,想来是这儿青梅酒后劲太足。
唐焕轻笑,鼻梁上的红痣仿佛星光,衬得他妖冶慵懒,像是刚浮出湖面的水妖,就是书中写得能吸人魂魄的那种。
他其实不太相信小姑娘拙劣的手段,却又不想拆穿,干脆趁着这个时机好好的调戏一把。
可唐焕这次高估了小姑娘的酒量,叶盼香是真的有些醉了,脑袋一片空白,神思还未涌出便被脑中的风给吹散了,她甚至都有些忘了她这是在哪儿。
唐焕难得反应迟钝,这才有所察觉,小姑娘大抵是真的醉了。
唐焕自嘲一笑,当即隔开了些距离,刚想将小姑娘抱起身,小姑娘却拉了拉他的衣袖,朦胧地望着他,咧开嘴笑得灿烂。
唐焕错愕,随即朗声大笑,怀里的小姑娘也跟着他一起“咯咯”地笑,唐焕勾了勾小姑娘日渐粉嫩的小脸蛋,问道:“你这小酒鬼,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姑娘疑惑地望着他,像是听不懂,毫不掩饰地打了个酒嗝,香郁的酒气近在鼻息间。小姑娘闭上了眼,睫毛轻颤,像是蝴蝶恰好落在了星星边。
不远处的雪竹瞧见了这一幕,略带委屈地趴在地上,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落寞地望着远处的一轮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