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脚步声非常轻快,一个女孩子飞快冲了进来,直接冲到我身后,抓着我的衣裙叫道:“飞小姨,快救命,娘又要打我拉!”
严叔叔小声叹了一句:“这小丫头,又闯祸了,你们聊着,我们把贺礼放好。”说罢两人走开了。
我低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四五岁光景,脏兮兮的脸,头发篷乱未梳,抓着我裙子的手也粘满了红红的糖汁。
“连天碧,你给过来!”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在门口停下来,俯身喘气。
我愣了愣,这——这是黎雪吗?
“哎哟,你那手全是糖汁还去抓飞小姨的嫁裙,你快给我过来!”黎雪气喘平了气,指着小姑娘道。
连天碧?姓连?
连天碧却不理她,盯着我知道:“哎呀,飞小姨穿上新娘衣裳,可真是好美呢!以后碧儿长大了也能穿么?”
黎雪见她不理自己,过来一把拉走了连天碧,她不是平素里我见着的那整洁文静的黎雪了,头发篷乱地随便挽了个髻在脑后,连固发的簪子都不簪一个,衣摆边上脏污破损,神色显得很暴躁憔悴,那对拨算盘拨得很美的纤纤十指粗糙起茧,衣着不讲究,身形也臃肿了许多。
“哎你看,真是的,把飞小姨的新嫁裙给弄脏了,怎么这么不省心!”黎雪拉了拉我的裙子,我低头一看,上面的确留了个微淡甜腻的小手印,“对不起啊燕飞,要不我给你洗洗——”
我笑了笑,观察着黎雪的变化,觉得有些心酸,道:“不用了。”
黎雪尴尬地拢了拢飘落在颊边的乱发,道:“你看,本是准备了新衣裳,等事儿忙好了再来跟你道喜的,匆匆忙忙的又被这丫头耽误了时间,真是见笑了——这嫁裙,你穿上真好看。”
我记得,黎雪一直是个话少的人,什么时候她的话开始变得这么多了?
我盯着连天碧,姓连,她是黎雪与连孝的女儿么?连孝没有掉落山崖,顺利与黎雪结为夫妻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么?
黎雪拉着连天碧道:“连天碧,快跟飞小姨说对不起,真是不省心,什么时候能安份点啊你?”
连天碧一脸倔强地白了一眼黎雪,做了个鬼脸道:“谁让你偷藏我的糖葫芦,那是爷爷给我买的,又不是你给买的。”
爷爷?我记得连父在闻得连孝死讯那时,就受不了刺激倒下睡去了,连孝没事,连父也还健在了?
我扯着嘴角,尽量想让自己显得只是在闲话家常,问道:“对了,连孝明天,会来么?”
黎雪用力抹着连天碧手上的糖渍,心不在焉道:“他呀,哪能有个准,每次说会回来,哪次不是又行程上耽搁了。现在拖家带口的,哪能像少时那样围着月亮省心地看月亮,一堆的事儿,到了过节更是麻烦,谁还能清闲地过什么中秋——不过明天你大婚,他说是会回来的。”黎雪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认真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也许是想要让我知道,他们仍旧在意我们青梅竹马的感情的。
我看着连天碧,眉宇之间,是像了连孝,这个孩子,是不是因为我爹未失踪才存在在了另一个世上?
黎雪正在用力给她擦着脸,一边还碎碎念道:“就知道没日没夜的给我闯祸,能让娘消停点么——昨天连夜把事儿都忙完了,就想今天能安安心心地来吃飞小姨的嫁前酒,你倒好,又不吃饭又不肯梳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
连天碧一脸倔强,一点都不像黎雪小时候温婉可人的样子:“哎哟,你再这么罗索,爹回来了我就跟他走货去,省得你天天碎碎念我,哼!”
黎雪道:“你去你去,少个你这小祖宗要伺侯,我还安心呢。你就不能别家小闺女那么乖巧懂事点么?”
连天碧道:“那你就不能像别家娘亲那样温柔文静点么?”
黎雪推了把连天碧的头,愠道:“死丫头,还嫌弃起娘亲来了?大清早一泡尿,谁给你洗床单晒床褥一早上——咦,你又要上哪去你?”
连天碧不耐烦地挣脱着黎雪的拉扯,一点都没把自己的娘亲放在眼里,任性地指着圆桌上刚才严叔叔把完了放在那的喜蛋道:“飞小姨,我想吃喜蛋,我想吃喜蛋!”
我点了点头道:“去吧,喜欢吃后面还有。”
黎雪无奈地叹了口气,任连天碧去了,还不放心地吩咐道:“你自己玩会儿,我跟飞小姨说几句话别乱跑。”
连天碧应也没应一句,显然一个被宠坏的小丫头。
黎雪无奈地看着我,掸了掸身上掸不去的污渍,靠近了我几步,道:“唉,真是没一天省心,她爹一直在走货,我又要管店里的事又要伺候四位老人家,也没时间管教这丫头,跟着我爹我娘都被宠坏了,说她一句顶两句——这些天都没抽出空来帮你帮罗,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摇了摇头,心疼地看着黎雪眼边的细纹与微黑的眼袋,我们年岁相仿,方才镜中看自己,宛如少女模样,她却已经像比我老了十岁了。
黎雪叹了口气,道:“晚上怕是来不了了,公公的咳疾又犯得厉害,煎的药得看着,一会儿就得回去送药——”
“没关系的,你去忙吧,不碍事的。”我看到她眼中满满的抱歉与为难,理解道。
黎雪脸上露出一个成熟世故的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细细窄窄的布包,深情地抚摸了下,递给我道:“最好的姐妹出嫁在即,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东西不贵重,却是我的心意,你收下吧。”
我刚一接过来,黎雪就对着连天碧叫道:“连天碧,蛋壳剥干净了吃,别卡着屑了你——吃慢点,咽着了别来跟我哭——”
我打开布包一看,簪子?这不是黎雪一直簪在头上没换下来过的那枝么,是她十五岁那年连孝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银子给她买的,她一直很珍爱,说要戴一辈子。
我慌忙推回去道:“这么贵重——”
黎雪一把推了回来,动作有力,微粗鲁:“收下吧,这些小东西兴许以后你都不会看在眼里了,但也是我一番心意。再说了,像我这些天天要做家事带孩子的,哪还用得上簪这些累赘的东西,其实呀,我也就有点小私心,想你嫁去那么远,见着这东西还能偶尔想想我呢。”
我拿着簪子,心中一阵沉重。
黎雪突然尖声叫道:“你这丫头——哎,又弄得一脸脏——”说罢跑了过去,我扭头一看,连天碧刚擦干净的脸上又红扑扑的抹了好多喜蛋上的红,黎雪一抓过她手里的蛋壳扔在了地上,一把抱起了她,匆匆过来道,“不行了,我得带这丫头回去看药了——明天我一定会来送嫁,一定。”她用力抓了抓我的手,抱着女儿走了,没有深情款款的告别,也没有那个熟悉的令人感动的回眸一挥手,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我呆呆看着她远去的狼狈慌乱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手上崭新的簪子,脑中一片空白。
黑叔叔出来看见我手里的东西,道:“漂亮的簪子,黎雪送的么?”
严叔叔也出来了,啧啧叹息道:“想当年,也是个斯文纤弱花般的姑娘,成了*人母后就变模样了,那个连天碧也真是,野得不得了——飞儿以后该不会变成这样吧?”
黑叔叔笑道:“若是平凡家妇,自然厨农育儿样样不能少,飞儿嫁去那家事事有人打点,自然不会一样。”
严叔叔道:“说得也是。”
原来我们少时裹被夜谈,那些对于出嫁从夫的幻想是这样的现实,没有可爱懂事的儿女膝畔玩耍,也没有温情体贴的夫君事事关怀,许多憧憬都牲牺在了现实的琐碎里面,从纤纤少女到嘈嘈妇人,改变,是那样的残酷与无可奈何。
那,到底是哪个黎雪快乐点呢?应该是这个围着孩子老人团团转忙得没空顾及自己的黎雪吧……
我无法为她做出判断,湿着眼眶,将簪子好好地收在了怀里。
黑叔叔体贴地拍了拍我的肩,道:“今天飞儿似是心事重重。但漫漫人生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大哥也是,自飞儿成年以来,每每想到今后飞儿要出嫁离开,就食不能咽,但总归还是要接受的。”
我眼睛一酸,心痛道:“爹很舍不得吗?”
黑叔叔道:“当然舍不得,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叹了口气对我们说,蝴蝶终究是要飞走的。不过放心吧,我们会好好陪着大哥,你也是,记得时常写信回来,不然大哥又要担心念叨了。”
写信?我看着自己的纤纤十指,我竟识字会写,好陌生的感觉……
无意间,我抬头看了看安静没发话的严叔叔,他正双眼无神地望着巷子,好像在期待着谁的到来一样。
“严叔叔,还有客人要来吗?”我问道。
“啊?约好是酉时,还早着,这时候来的估计都是来告假的,跟黎雪一样。”严叔叔笑嘻嘻道。
黑叔叔道:“最好的姐妹来不了,飞儿是不是有些失望?”
我奇怪看着黑叔叔,最好的姐妹?黎雪不是来过了么?
“不过不急,今后你们姐妹两都在帝都,据说两家只隔了条街,反倒比现在还近许多,你都嫁了,她也不远了。”
黑叔叔说的话,我没听懂,爱打趣的严叔叔笑得很牵强,竟然没有搭话。
气氛一下,就变得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