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屋观内,段思阙入了魔道,一抬手便将两名师兄弟——许还璞和戴孟——全都打成了肉碎,那些小一辈的道士们失了主心骨,惊惶、恐惧得除了哀哀恸哭外,再拿不出丝毫的应对之策。魏文成恰好在此时到来,一个个把他们揪起来打听缘由,等打听明白了,那些往日的师兄们才算是勉强恢复了神智。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有人说这林屋观住不得啦,还是赶紧分行李散伙吧。多数人倒是都赞成分行李,但问题林屋观产业的大头是宫观,是田地,都属于不动产,短时间内未必卖得出去——光撬锁翻寻被师父们藏起来的地契,就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哪。再说了,你总得先去官府过户,确定了新的产业主,人才允许你发卖吧。
说到新的产业主,师兄弟几个当即便争执起来。要知道他们终究不是亲兄弟,既分年龄长幼,也论入门先后,各自的水平还都差不太多,在师父们没有明确遗言的前提下,理论上谁都可以继承观内产业,也谁都没有确定的第一继承权。当然啦,联合继承——就如同师父们一般——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去跟官府打交道,总需要一个“话事人”吧。
再说了,三位师父可以共同掌有产业,徒弟们总数十来个,人多心乱,又怎么可能拧成一股绳,联合继承?
师兄弟们先是争吵,面红耳赤之后,也不知道谁开的头,竟然动起了手来。好在这些家伙大多数都不会什么道法,而几个学过法术的,那些花招也跟手彩戏法没太大区别,在殴斗中基本派不上用场——纯粹抡拳踢腿,倒也不容易闹出人命来。
也有那胆子小、手脚软的,不敢跟同门放对,就提出来新的建议——师父们既然是茅山出身,那不如谁辛苦一趟,去茅山告变,顺便再请一位师长前来继承林屋观吧。只是偌大一份产业摆在面前,即便很难分得匀,你说要拱手相送旁人,也基本上没人心甘情愿哪。提出建议者本身也不甘愿,只是觉得自家拳脚无力,生怕被踢出局,所以——我要拿不到,那你们也休想拿到,干脆都送给别人得了,到时候我作为“带路党”,说不定还能得着新师父的亲睐哪!
魏文成解劝了半天,说你们先把师父们安葬了再研究产业问题行不行啊?可是他扯开了左边儿,右边儿又怼上了,扯开了右边儿,左边儿又战作一团……以他目前的境界和能为,估计打倒一半道士是没啥问题的,但自己终究是个外人,就怕反遭旧日师兄们群殴。
既然劝不住,他也只好退至一旁,想了一想,终究往日香火情在,于是抄起把笤帚,先把大殿上许还璞和戴孟的碎渣子归拢在一处,拿簸箕撮了。然后出观找到附近一名姓许的庄户——这人据说是许还璞的族侄,所以佃了好几十亩肥田,还时常帮忙观内收租,倘若许还璞是黄世仁,这厮就相当于穆仁智——请他去向官府告变,找官家来解决这林屋观的继承权问题。
许姓庄户闻讯大惊失色,当即满口应允。魏文成又说了,目前许、戴二师是什么状况,我把他们的遗骸撮在哪儿了,这备棺落葬等事,估计也指望不了观中那些弟子们,还得靠你多费心啦。
魏文成觉得自己这就算仁至义尽了,要是再往深里掺合,反倒容易被人怀疑是别有用心——比方说觊觎林屋观的产业——终究已经退出门墙,甚至弃道从释,瓜田李下,总是要避嫌的嘛。
后来才听说,那姓许的庄户掏出自己多年积蓄,飞奔前往县中,打通关节,贿赂上下,于是当日傍晚时分,他就在十几名县卒的卫护下昂首挺胸回到林屋观中,手持县令的钧旨,命其主掌观务。道士们大多不服,结果被县卒一通群殴,大多数剥光了衣衫赶出观外——真正意义上的净身出户了——只有两人表示愿为“带路党”,当面拜师,这才得以留下……
林屋观原有水旱田地、山林,总共七百余亩,事变后不久,其中一百五十亩就划归县令名下了,县丞、县尉等大小官吏总共分得将近百亩,还有一百亩整,则成为吴郡郡守小星娘家表哥的产业。
当然这不关魏文成的事儿,他们就算把林屋观整个拆了,也由不得他一个外人置喙。只是新观主竟然只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把簸箕里那点儿残渣随便找个地方草草地掩埋了事——等于许还璞和戴孟合了葬——这事儿却使魏文成相当不爽。戴孟还则罢了,许老师好歹是你亲戚啊,平常又挺照顾你的,你怎么就这么忘恩负义呢?!
可是魏文成又无法可想,他根本买不起棺材——法朗和尚光留下了一座小庵、几百斛粮食,外带庵中的小片菜地,平素还都是小沙弥在照管,魏文成压根儿没钱——也无计把那堆碎肉拆分开来……数日后便是清明节,他只能跑去两位旧日老师的坟上拜祭一番,聊表心意。
来到西山一打听,敢情还埋得挺远,就在岛南的老人岩下——也就是当初许还璞和段思阙被鼍怪逮走的那地方。老人岩是因状若老翁而得名,所以后世把它背靠的小山就叫做石公山。
这儿有林屋观产业的一片飞地,也不知道为什么,新观主不把许、戴二人葬在观侧,却远远地埋到了这里……是不是因为心中有愧,所以才不敢跟两位前辈挨得太近呢?坟在老人岩旁,紧贴着小山,齐腰高一个坟头,不立石碑,光树了一块木牌,上面的文字也很简单:
“修道人许还璞、段思阙合葬于此。”
魏文成心说你瞧这七扭八歪的,也不知道找个字写得好点儿的家伙来运趣÷阁——这趣÷阁狗爬就连我都瞧不过眼啊!朝着木牌拱手深揖,低声说道:“两位老师,你们辛苦了……这真是无妄之灾,可惜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原本不相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事情,没想到落入这个世界,三观竟被彻底刷新,心里琢磨着,说不定人死后真有灵魂,且有感应,那俩就能听见自己的话呢。哦,自己如今说的是后世大白话,估计就算听见了,他们也未必能够听得懂……
戴孟拔他与饥馁之中,引他入门,许还璞教给他自己的修行心得——虽然不是主动给的,是魏文成拿妖精内丹换来的——既然得人恩惠,自然不可轻望——
“我如今没钱,也没力量,将来说不定真成了高僧大德,一定回来重修二位师父的坟墓……至于报仇……等先搞清楚了段师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再说。即便这只是我神经搭错线造出来的幻境吧,做人的基本原则不能改变,有恩要报恩,有仇要报仇。虽然相处了好几年,两位真未必彻底了解本人的性情,我是有底线的,我是慎独的,我就连做绮梦吧,梦中也全都是良家女子……”
才说到这里,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君言绮梦耶?”
魏文成不由得就是一个激灵——一方面他如今耳聪目明,竟然有人靠的那么近都没发觉,这事儿就很不寻常,二则么……你啥都没听见,就光听见“绮梦”二字了是么?匆忙转身,只见说话的是一位老者,也瞧不清多大岁数了,须发皆白,腰弯背弓,一副离死不远的德性。急忙施礼问道:“尊翁何来?”
老头儿笑一笑,伸手一指:“请看。”
他所指的方向,就是老人岩所在地。后世称此山为“石公山”,其实很不科学,因为山前并峙,其实有两块象人的怪石,一名石公,一名石婆——合起来可以叫老人岩,但你不能抛了老婆子光留下老公公。主要是这两块怪石后来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名字,所以才逐渐地以讹传讹。
可是如今魏文成抬眼望去,山前却只剩下了一块怪石,唯见石婆,不见石公。再一瞧那老头子,除了比例略小一些外,外貌特征,大致模样,就跟那块石公石几乎没什么区别。他当即傻眼,不禁大吃一惊:我靠不会吧!这世界越来越不靠谱了,竟然连石头都能成精吗?!
再想一想,孙悟空也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也能算石头精,敢情这路事儿也是有其先例的……
就见老人继续笑眯眯的,捋着白胡子自我介绍道:“吾本天地开创之时,女娲驾前一白猿也……”
——啊呀,竟然还真是猴子!
“后玉帝命我为吏,执掌天书十卷。吾以为法不可私,要当传众,故而窃之下凡,以待有缘……”
魏文成一皱眉头,心说袁公窃取天书下凡,这事儿我听得怎么那么耳熟呢?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子:“吾其有缘者耶?”
袁公说没错,你就是有缘人。说着话颤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卷写满了字的绢帛来递给魏文成。魏文成就跟走大街上突然从空中落下一个装满钞票的提包,正好掉自己怀里似的,真是飞来横财,意外之喜。但他却并没有当即伸手去接,反而摇头道:“吾今从释,安可受道家之书?”
袁公说没关系的,什么道家释家,都不过修行的途径而已,理论千变万化,最终结果其实也差不太多——再说了,你既然可以弃道从释,那么再弃释从道,也没什么不成吧?
魏文成心说:“汝以我为三姓家奴耶?……那好吧,三姓就三姓,墙头草就墙头草……正好我不喜欢当和尚……”喜孜孜伸双手去接。
他抓着卷轴这一头,袁公仍然把这那一头,暂时还不肯撒手,只是唾沫横飞,谆谆教导,说你得了天书传授,从此后便要勤加修炼,不可玩忽懈怠;要行善惩恶,不可恃强凌弱;要广布德泽,不可秘藏私有……罗哩罗嗦一大套,听得魏文成直犯困。
他正想找机会打断袁公的套话,突然间就见袁公白眉毛一皱,话锋随即急转:“似有上仙来,得无玉帝命之擒吾耶?!”魏文成闻言,不禁悚然而惊,心说原来你是通缉犯!那你把天书传给了我,玉帝会不会再派人来逮我啊?这话还没能问出口,就见袁公松开卷轴,随即大袖一摆:“速去,无需顾我!”
魏文成心说我还没打算管你呢,而且就算想帮忙,我也得有那能耐才成啊!就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不由自主地朝后疾飞,随即眼前一花,等神智再清明的时候,发现竟然已经飞离了西山岛,身在广福庵中了……绢帛天书还在手中,此番经历,恍惚若梦。
他是不知道,袁公才刚把他给送走,石公山下就突然间凭空出现了一名青年男子,大袖飘飘,翩然而来。袁公定睛瞧瞧,却看不出此人根底,只是感觉之中,对方的境界奇高,法力滔天,他知道跑也跑不掉,干脆不躲不闪,直接开口问道:“上仙何名?得无奉玉帝敕来捕我耶?”那人微微而笑,却说:“玉帝?玉帝是吾师……”
可是随即一偏头,象是又想起了什么来——“不对……前番玉帝是吾师,今世玉帝恐参差,盘古开天十万岁,吾寿比盘古未可知。”
袁公听了这自吹自擂,诗不象诗、歌不象歌的几句,不禁更加愕然,于是再次追问:“上仙究何名耶?”
那人围着袁公,兴趣盎然地连转了两圈,口中喃喃自语:“哎呦袁公啊,这是《平妖传》呢还是《天书奇谭》哪?我就说这系统容量很丰富,自我进化能力强到惊人……”随即眼角瞥到怪石石公原本该在的位置,双眼突然间一亮:“我就说应该距离魏文成不远吧,果不其然,竟然就在这里!”
那人不再搭理袁公,几步小跑就来到怪石该在的位置,然后双手在胸前并合,朝着地下就一猛子扎了下去,仿佛跳水一般,瞬间便没入土中,踪影不见了。光留下一个袁公,愣在当地,莫名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