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中央有一方水塘,正好隔离了东西两侧院落,西苑是世家小姐们上课的地方,教授和助讲们皆是女先生。
范司业将她送到月洞门前,拱手行礼道:“公主,前面多是女眷,臣不好过去,只能将公主送到此处了。”
玉烟染道:“大人不必多礼,接下来可还有事?我可否随意走动?”
“回公主,您的入监事项已经办妥,西苑您可任意行走,也可随时离开。”
“如此,我就不耽搁大人时间了,大人请。”
范司业诚惶诚恐地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他暗自抹了一把冷汗,柔缈公主看起来这般柔顺的性情,怎会被传得如此面目全非?
要么传言有误,要么公主在装模作样。
不管哪一种,他都不想和这位身带不祥的公主过多接触,万一被沾染上了霉运呢?
玉烟染领着侍女跨过西苑,沿着游廊前行,左手一侧是一排高阔宽敞的房屋,从里面隐隐传出女子音调婉转温柔的读书声。
这里想必就是课班所在了,只不过,她现在在这排房屋的后面,右手一侧是成片的竹林,冬日里,呈现一派残损枯黄之象。
寻声望去,一整面雪白的墙壁上方,有一排圆形小窗,窗户只有花盆底那般大,装有窗棂,制造得十分婉约。
这排窗户开在较高的位置上,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窥室中千金们。
她环视一番,见四下没人,便对身后两人道:“你俩去这院落两头守着,若有人来,赶紧通知我。”
两人见她眼中跳跃着狡黠的神色,心中颇为不安,但依旧听话地去守着。
玉烟染自己动手挽了挽袖子,提着裙子,攀爬到一扇圆形小窗下面,谨慎地向里张望。
只见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内,整齐地摆着十几张桌椅,端端正正地坐着十几位举止文雅的年轻姑娘。
一位女先生坐在最前面的桌子后,领着众人读书中章句,玉烟染听出来,她们读得是《诗经》。
这些闺阁千金们个个精神集中,坐姿端正,举止斯文,连神态都极为相近,而玉烟染又一个也不认识,看着看着就觉得颇为无聊。
她从墙上下来,拍了拍裙子,将云梦和洞庭喊回来,道:“我们去女先生那边拜访一下,今日就回去吧。”
洞庭看了看她冻得通红的手,道:“公主,奴婢到马车上取手炉来吧?”
玉烟染摆摆手,“不用麻烦了,冻一会儿不妨事。”
云梦却已经奔出几步,道:“公主稍等,奴婢马上就给您取来!”
玉烟染颇为无奈地笑笑:“真是,我都说了不用了。”
洞庭心疼道:“公主的手上去岁生了冻疮,若不好好护着,今年又生可如何是好?”
皇陵条件简薄恶劣,玉烟染前十年过着这世上最金贵精致的生活,突然到了那里,各种地方都不惯。
最惨的是到了三九寒冬,她还要早晚跪在冰冷的大殿里敬香守灵,一跪几个时辰,手脚冻得紫红又没有知觉。
每次都是云梦和洞庭将她背回来,弦月解了衣裳,将她的手脚抱在怀里,才能慢慢捂热。
“那我们就先去过去吧,等下她自会找来。”玉烟染朝洞庭温柔一笑。
女先生们在另一个院子备讲,她们身份并不高,只是类似于助讲的等级,因此比较和蔼,听说了玉烟染是即将入学的监生,便热情地邀她进屋攀谈。
能入国子监的都是名门贵女,这些女先生见玉烟染柔善友好,纷纷与她搭话,一不留神,也说了许久。
她放下茶盏,转向洞庭,疑惑道:“云梦怎么还不回来?”
洞庭也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正色道:“奴婢出去看看。”
正说着,忽听远处传来几声喧嚷,像是在吵架,一听便是女子的声音。
玉烟染站起来,脸色有些难看,道:“一起去看看吧。”
她走后,身后几位女先生也觉得情况不对,赶忙追上去。
两人寻声走到之前的院落,只是这一回是从前门进去的。
院子里已围了许多人,一片娉娉袅袅间,她们一眼就看了被围在人群中的云梦。
“云梦!”洞庭抬步就要上前喊她,被玉烟染及时拉住,冲她轻轻摇头。
云梦听到这一声喊,难看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她也见到了玉烟染的动作,微微屈膝向她行了一礼。
众人的视线立刻追随过来,玉烟染大方走到人群中央,向对面一望,这才看到,云梦对面正站着一位穿玫红色斗篷,身量纤弱,盈盈而立的美丽少女,两个梳着双丫髻,穿葱绿色袄裙的丫鬟扶着她。
玉烟染诧异地低声问云梦:“怎么回事?”
云梦还未开口,对面一个小丫鬟上前两步,昂着头道:“这位小姐,我家小姐的手炉套子方才掉了,命我出去寻找,我在路上遇见了这位姐姐,因她手里的套子与我家小姐的实在相似,我便上前询问,可这位姐姐并不配合……”
云梦将手里的东西捂得紧紧的,冷笑:“配合什么?我家……小姐还能捡了你的东西不还不成?你这话问得当真有意思。”
玉烟染与她对视一眼,瞬间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
云梦虽然快人快语,但做事向来有分寸,绝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端给她招惹祸端,但她方才的话显然是要刺激对方,让对方故意误会她。
可见,这丫鬟方才说的询问大概是不怎么礼貌的,听她的意思,竟认定是云梦偷了那手炉套子不肯还回来。
在靖国,偷盗乃大罪。
况且女子名声最为要紧,若无法好好说清此事,她那摇摇欲坠的名声可就要彻底毁在此处了——纵容下人偷盗,她得遭宫城内外所有人唾弃!
难怪云梦宁可将事情闹大,也不肯退步。
玉烟染抬起头打量对面那位小姐。那是位标致的美人儿,生了一张鹅蛋脸,两颊略微消瘦,杏眼中像是蓄了半泓春水,柔柔弱弱地看过来。
她微微倚靠在丫鬟身上,微垂着眉眼,看起来楚楚动人,玉烟染想到一个词形容她最为恰当:我见犹怜。
她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弱质纤纤的女孩子,竟能纵容丫鬟说这等没有根据的话来损毁别的女子的声誉。
玉烟染看向那丫鬟,温声道:“手炉套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看到相似的也很正常,西苑这么大,这东西指不定掉到哪去了,这位姑娘丢了东西心中焦急,大家都能理解。不如这样,让大家都将自己的手炉套子拿出来,容这位姑娘逐一看看,也好消了疑心?”
周围站着的一圈大多也都是闺阁小姐,听了这话脸色都有些难看,她们个个是名门淑女,凭什么随便被一个婢女猜疑?这若是传出去,不仅丢脸,于名声也有损。
玉烟染一直观察她们的表情,见她们虽然面露不忿,却没有一人出声言语,神色间似是对对面这个女孩颇为忌惮。
她忍不住好奇,心里猜测她到底是谁。
对面的少女忽然开口,声音柔弱婉转,“雨润,不得无礼。这位小姐一看就是金贵人,你怎能随便要求人家配合你。”
呵,自己不配合她的婢女竟然成了仗势欺人?这少女看着柔弱,话锋却这般犀利。
她刚要张口,身后传来一声清脆若银铃的说话声:“吴家三姐姐总算说了一句明白话,咱们在这院子里的哪位不是金贵的?左右一个套子,姐姐的若是不见了,回头我让我的婢女做一个给你。”
玉烟染转身,只见进来了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姑娘,身穿桃红色斗篷和墨色绣桃花的长裙,步子轻快地走进来,神采奕奕的。她袖口和腰际都用带子扎得紧紧的,头发利落地编起来垂在脑后,看上去元气满满,让人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