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他们绝对想不到,印象中那位儒雅温和被人赞仙风道骨的沈老爷子,如今正打着赤膊光着脚**锄头呢,哪里有一点大儒的样子,这架势唬得旁边一位美髯公连声让他悠着点。
沈老爷子乜斜了他一眼,道:“我说囧大,你跟着我老头子干嘛,我就是一个种地挖地的,你还指望我给你写文章去?”哼,在外面当清高大才子大文士,到他这里来装小孩儿,糊弄谁呢。
囧大先生摇头失笑,“老师,你就别消遣我们了,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你还当自己是君瑶那样的孩子呢。”
再说,人家君瑶现在规规矩矩做端庄大小姐,早就不往外跑了。
沈老爷子嗨了一声,“我要是在家里啊,我就被他们给管死了,你说你们也知道我一把年纪,还东管西管的,烦不烦啊。我当官那些年,在朝堂上,那圣上也没管过我什么啊,怎么着你们就那么烦人?我说你也别搁我这里现眼了,沈之仪那小子不是一直巴巴地要拜你为师吗?你怎么的也给人家个话,别耽误人家孩子。”
囧大先生哈哈笑道:“老师,现在你说这话了,当年是谁晾着学生肝肠寸断的?”
沈老爷子捏着雪白的胡须哈哈笑起来,“你小子记仇,就知道不能让你过来,行啦,也没什么好考察的,我瞧着那孩子就是有点心机,本质是好的,人又聪明,给你当学生也是给你脸啦。”
囧大先生连声说是是,“学生在老师眼里啊,还一直都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呢,现在连沈之仪那小子都要赶不上了。我听沈彦说,他要给我介绍个更好的呢,我这不是等着呢吗。”
沈老爷子拄着锄头,连声摆手道:“哎呀,我跟你讲你可别听他的,他专门捡些不靠谱的,你看君澜那小子不是被他给教坏了?他那眼神啊,你甭信。”
他低头又锄了几下,想起什么来,直腰看着囧大先生笑道:“我这里有个事儿呢,我瞧着一个小子不错。”
囧大先生诧异道:“老爷子您这是要给我们找个小师弟呢?”
沈老爷子摆摆手,“放心吧,不会让你们这些脸大的觉得掉价,你们一个个也都功成名就的我老头子有数,我替你收个徒。”
囧大先生这下更是又惊讶又好奇了,怎么着,老爷子竟然动了念头要亲自授徒?还怕不方便打着自己的旗号,只听说师父收徒让大弟子授课的,可没听说过大弟子收徒让师父代劳的。
他笑道:“老师,小师弟是个什么样子的,哪儿好?让咱们也见见?”
沈老爷子瞥了他一眼,“你还是赶紧走吧,我们俩啊忘年交,那小子有意思合我老头子的胃口,你知道吧,他特喜欢和我一起吹笛子跳傩戏,还喜欢吃我那竹筒饭,对我那大棚菜有兴趣呢,今年冬天,我还指望着他来和我作伴,把这大棚菜给种出来呢。”
囧大先生真的很囧,你老爷子这大棚菜,填多少银子知道不?还说什么要自己种地节省衣食不给小辈们添麻烦呢,啧啧,老头子脸皮最厚,指不定看上一个脸皮更厚的,否则不会这么对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子早就知道老爷子在这里,故意来这一出接近他呢,结果他就上当了吧。不过他也不担心,老爷子看似疯颠颠的,其实心里明镜似的,没他不知道的。
就在这时候,老仆来报:“老叔儿,提学官和知府来拜访您。”
沈老爷子不高兴道:“他们来干嘛,”看向囧大先生,“你找来的?”
囧大先生连忙举手投降,“老爷子饶了我吧,躲他们还躲不及呢。”
沈老爷子就道:“问问有什么事儿,没事儿不要来烦人。”
很快,老仆又道:“他们带了两份卷子,说让您老给瞧瞧,哪一份更好。”
沈老爷子不耐烦道:“让我老农给他们瞧卷子,他们怎么不替我种菜?荒唐。”
囧大先生道:“老师,我倒是听他们讲,这一次莱州府试和院试有点热闹呢。”
有热闹?
沈老爷子立刻道:“行,去把卷子拿来,让他瞧瞧。”他指了指自己的大弟子,然后继续翻地。
很快老仆就捧着一个原木托盘进来,里面放着两份卷纸,走到囧大先生面前。
囧大先生望望天,摇摇头,也只得去净手擦干,然后恭恭敬敬地将两篇文章一起翻开,同时看下去。
两篇文章,问哪篇好,当然得同时看,否则先入为主啊。
谁知道看了一眼,囧大先生就开始摸胡子了,一边摸胡子一边微微地晃着头。
那边沈老爷子见状,也有点好奇,他是知道自己这个大弟子的,那对文章的痴迷程度是请他去当宰相也不换的。
这是看到好文章了?
嗯,看起来有一个字写得不错,看他嘴角翘的那样,真不爽。
沈老爷子就走过去,从脖子上拽下手巾慢慢地擦手,探头过去看看卷子上的内容。
他只扫了一眼,囧大先生已经同时将两篇都翻过去,然后又快速翻过去,直到最后。
囧大先生哈哈一笑,“老师,您觉得两篇哪篇好一些?”
沈老爷子白了他一眼,“你这是讨打,我看都没看见呢,再说了,我老农种地这么多年,书都不看文章看得更少,怎么知道好不好?你吃这碗饭的,自然是你看。”
囧大先生将卷子一丝不苟地摆好,和打开之前一模一样,没有偏差才拿开手。
他道:“要说文章嘛,总体来说,肯定是邬重的更胜两分,另外一个嘛看得学生略微有点迷惑,瞧着像个孩子,再瞧又像个大人,可那字里行间透出来的赤子之心,却是孩子无疑。”
沈老爷子来了兴致,“哎呀,可别是我那个学生的,我得瞅瞅。”
那小学生四月初一来参加文会,他可是府试案首呢。
囧大先生一听越发好奇,原来老爷子在这里一直没闲着啊,找了个徒弟,还暗暗留意着府试院试,兖州考生也没见有这个待遇。
沈老爷子快速看了一遍,哈哈笑道:“囧大啊,你这个记名弟子跟着咱种两年地,保管比邬重文章写得好,锐气十足,霸气四方,滴水不露。”
囧大先生看着他,“老师,你就这么看好他?”
还霸气四方滴水不露,这不是浑身刺儿嘛。
沈老爷子笑道:“我看啊,这个邬重倒是比我还不中用真是老了,这个孩子呢受了刺激,一下子写出这样的文章也不是好事,之后几年里只怕都找不到那感觉,会怀疑自己不进反退。”
这就是拔苗助长的危害,不同的是他自己受刺激自己拔高的,假如没人给他指出这一点,他自己起码在两三年里会觉得没有进步,进而怀疑自己从而心灰意冷,这可不是好事。当然如果他挺过去那就又迈上一个台阶,挺不过去这篇文章就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一篇。
从此泯然众人,伤仲永了。
两人无视上面郝令昌的名字,一口一个邬重叫着,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只怕真的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囧大先生道:“老师,这事儿怎么说?”
沈老爷子捋髯思忖,“要是不认识我这学生,那肯定是邬重的好,这也是事实,既然认识我这学生了,这还用说?”
囧大先生无声的笑起来,是了,老师可是最护短的,这还没拜师呢先护上了,也不知道人家小学生领不领情呢。
“那学生知道怎么说了。”
他对老仆道:“淮叔,你去跟外面的人这般说,文章呢,这位邬先生的更胜一分,字呢,这位小学生更胜一筹,且其心赤诚,堪为天下考生之楷模。”
那边沈老爷子瞪了他一眼,哼哼道:“我说你小子憋着坏心眼呢,你这么说,你这小徒弟还能讨了好?”
到时候多少人得以跟他打擂台赢了为荣!
囧大先生笑道:“他有本事让老师看上,当然也有本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是没这点本事,以后如何步入仕途?”闷头学习苦干,端着架子自我清高,真的能在官场吃得开?君不见那些各部门最勤勤恳恳的吏员,几十年都不挪窝,功劳是别人的工作是他们的?
沈老爷子叹了口气,被触动了心事也就不插科打诨了,“成。”
囧大先生见状立刻作揖道:“老师,学生给小师弟送上见面礼,您是不是也该给个面子?”
沈老爷子不乐意地瞅他一眼,“就知道你们都算计我老头子,行了行了,年底给你两支行了吧。”
囧大先生立刻乐颠颠地道:“多谢老师,就知道老师慷慨,要是能有三支更好,您不知道,这满天下的人都以收集您的笔为荣呢。”
沈老爷子立刻道:“没了啊,也就是你来要有两支,要是别人谁也没的,哎,对了,你们找小丫头要去啊,她现在制笔都要超过我老头子了。”
囧大先生汗哒哒道:“老师,君瑶的笔可比您的还难求呢,再说了,她一个千金小姐,也不好把东西给外人不是。”
沈老爷子这才哦了一声,“我是老糊涂了,的确是这样,不过你别纠缠啊,我就两支,我总得给你那个新徒弟留个见面礼吧。”
囧大立刻道:“多谢老师,那就这样说定了,我拿两支,然后我那两个学生一人一支。”
沈老爷子纳闷道:“你哪里俩学生了的?”
囧大笑道:“老头子你可别装糊涂啊,你给我收一个,我自己收一个,可不是两个吗?”
沈老爷子嘿嘿一笑,“成了,你小子鸡贼鸡贼的,之前还说看不上人家沈之仪那小子呢,这会儿就给人家惦记上我老头子的东西了。”
说完就赶人走,别把一些什么人都招到他这里来。
囧大先生看老师好好的,身体硬朗,精神康健,又活力十足,还有目标——小学生,他也就不担心了,告辞去办自己的事儿。
等他一走,沈老爷子就对老仆道:“好不容易都走了,以后谁来也不开门啊。哦,对了,要是小学生就领他来,沈之仪那小子来就告诉他囧大已经收他为徒,让他外面找去。”
老仆恭敬地去了。
且说外面谭大人和严知府还坐在木墩子上等着呢——沈老爷子没让人进院子,两人为了表示恭敬,也没在花园内找地方歇息,而是在院门外等候。
很快老仆端着托盘出来,将试卷还给他们。
两人赶紧站起来,“请问老爷子有什么话说?”
老仆道:“我们老爷子没看,囧大先生看的。”
囧大先生?!
两人眼睛一亮,囧大先生更好啊,沈老爷子虽然曾经位居高官,可如今来说,文名最盛的还是囧大先生啊。
谭大人听见囧大先生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囧大先生和邬重是有私交的,定然会选邬重的。
果然,老仆道:“囧大先生说论文,邬重的胜一分,论字小学生的更好,囧大先生还说‘其心赤诚,堪为天下考生之楷模’”
老仆知道这句话才是重点,要给未来小公子造势的,自然要一个字不差。
原本因为囧大先生选邬先生的文章而高兴的谭大人突然就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这样高的评价?
有必要这样高?
这是故意羞辱他吧?
他怎么感觉对方是假的囧大先生,向来严肃清傲的囧大先生,怎么可能给人这样高的评价。
他不一直说科举不足为哂么,说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考生们就是这样为利读书的没什么好清高的……现在这是为什么要抬举这个小学生?
他感觉自己上当掉进一个陷阱里。
然后他就对上了严知府瞪圆的一双眼,那双眼睛里充满惊恐,好像听到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谭大人暗叫不好,自己方才太过震惊,竟然忽略了这个问题。囧大先生竟然直接说这是邬重的文章,这是令昌的啊!
那边严知府已经迅速回过神来,好似没听见什么一样,指着郝令昌的卷子笑道:“囧大先生言令昌的文胜一分,林重阳的字更盛一筹,不过咱们阅卷自然是文第一,那么令昌就是当之无愧的院案首了。”
谭大人怎么觉得这严知府笑得那么阴险呢,从他那么用力回护林重阳来看,指定是不怀好意的。
谭大人也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脸上看不出什么,笑道:“囧大先生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令昌师从邬先生,文风师徒俩一脉相承啊。”
严知府心里也在惊讶原来郝令昌背后真有高人啊,却笑得一派和气,“囧大先生的确眼光独到啊,评价林承阳其心赤诚,堪为天下考生之楷模,的确啊,这学生知道先生为难,为了不让先生名声受损,甘愿位居人后,的确对得起这句评语。”
轮到谭大人感觉吃了一盆苍蝇一样。
这囧大先生也是,你横插一脚干嘛,你插就插明白了,直接说谁比谁好,谁优谁劣不就行了?拽什么机关,什么文胜一分,字胜一筹的,这不是给人添堵么。找你评判,只是为了要一个权威的结果,又不是真的让你说文章哪里好,难道本官不会看吗!
不过人家囧大也说了,论文,邬重的要胜一分,取案首自然是看文,不看字。
可人家说的是邬重!
就算严知府可以装聋,假装不知道,可囧大先生这句话是说出来,他又没死没哑巴,这话就还有可能传给别人。
就算自己曲解意思,说师生文风一脉相承,可……明眼人还是会发现吧。
尤其令昌那孩子的文章,做的实在是不咋地,过院试是可以,可跟案首就不那么相衬,尤其还有个林重阳对比着,简直是……
可是能怎么办呢?
如果令昌有衬得起案首的文章,也无须等到现在,前几年就该进学了。
他叹了口气,对严大人道:“既然已经有了结果,咱们便告辞吧。”
严大人心里乐开花,表面还得装得平平静静没事儿人一样,陪着谭大人打道回府。
谭大人不能去郝家,按规矩怡园也不能来的,不过好在已经考完试,就没了那些嫌疑。
他自然要打发亲信去郝家一趟的。
所以午后的时候,郝县丞等人就得到这个消息。
郝令昌因为林重阳今日的一番以退为进的说辞,弄得心里好像揣了一个刺猬,火烧火燎的,又疼又酸又麻又辣,却又无法发泄,回到自己房间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能打的小厮都打了,却还是于事无补,反而更加难受暴躁,怎么都压不下来。
最后他干脆一头撞在廊柱上,把自己撞昏过去,又慌得阖家大呼小叫的,一通鸡飞狗跳。
郝县丞看了自己儿子,知道只是昏过去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去找邬先生等人想辙。
他连连作揖,泪水涟涟的,看着无比可怜,“邬先生,大人什么意思呐,咱们令昌能当案首了吧。囧大先生不是都说咱们令昌的文更胜一分吗?”
邬先生一直呆坐在那里,羽扇也不摇了,脸色发灰,似乎无比疲累一样,他懒懒道:“东翁,你没听清吗?囧大先生说的是‘邬重的文更胜一分’。”
郝县丞眨巴眨巴眼睛,“说了吗?没有啊,没有,绝对没有,说的就是这篇文章,令昌这篇。”
邬先生摇摇头,“囧大先生这是在告诫我呢,虽然没有斥责嘲讽,却也很是不屑。”
听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郝县丞急了,赶紧作揖,“邬先生呐,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咱们令昌,是死是活,可全指望您了啊先生。”
从一开始给郝令昌造势,都是邬先生在背后作文,到时候乡试,少不得还得要借住邬先生的力量,会试也依然如此。
只求着令昌这些年能更长进,也有邬先生一半的文采,到时候出去也能混过去的。
邬先生道:“那么东翁,试问是想要眼前这个案首,还是想要长远的举业?”
如果只要案首,那就到此为止,如果想要举业,那就不要案首,好好准备争取中举、中进士。
郝县丞张了张嘴,竟然无从选择,儿子发过毒誓,一定要中小三元,否则就是不完美,宁愿死的。
他哀求道:“邬先生,咱们能不能再想想办法?”看样子就是想两者都要。
邬先生看着郝县丞这样子,也实在是厌恶不起来,毕竟郝县丞不管为人好坏,对自己却一直都是毕恭毕敬,从没有半点违逆和架子,纯粹是一片溺爱孩子的父母之心。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邬先生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顿时感觉一阵锥心之痛。
半晌,他声音沙哑道:“尽人事吧。”
郝县丞这才擦了擦汗,笑道:“先生只要肯尽力,那自然是无往不利的。”
邬先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东翁千万不要再做别的小动作了,那些于事无补,只会添乱。”
可以说林重阳是被他们逼着一步步走上案首之路的,邬先生感觉十分无奈,原本轻松就可以搞定的,却被他们硬生生给搞砸了,搞得如今这样复杂混乱,几乎无法收场。
以林重阳府试的文章来说,自己给郝令昌的,绝对可以完胜,可他不用。结果院试逼得林重阳又超水平发挥,自己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写出与之比肩的,结果被他们逼得林重阳胆大包天顶撞提学官也要反抗。
他那哪里是甘居人后啊,分明就是以退为进,逼迫提学官呢。
这个孩子……不简单呐。
而提学官还真不好对付他,因为但凡公开说句他不好,都会被人寻思是不是伺机报复呢,明里不行,暗里更不行,从今后都只能躲着他了。
这一次真是栽了大跟头。
郝县丞自然想不到这个,只管邬先生答应了就好,令昌的小三元是到手了。
邬先生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缓缓道:“东翁,赵文藻的事情也不要太过分,适可而止。”
郝县丞纳闷道:“赵文藻?他怎么了?”
邬先生道:“不管如何,赵文藻已经利用过,放他一条路。”
郝县丞立刻使劲摇头,“先生这可冤枉,那小子当时我找他陪令昌读书,他乐不得呢,咱们给他好大一笔银子呢。府试以后,他早就自己管自己啦,不跟咱们一路的,没人管他呢。”
哼,要不是他通风报信,这一次林重阳院试都没法下场!
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吃了他的花了他的,还想长翅膀飞?
要是不给他点厉害,他都不知道掖县谁说了算!
邬先生见他答应,也就没再说什么。
而郝县丞离开了邬先生,少不得还得找了心腹来安排一下,起码要给某些人更重点的教训,只是到底什么教训,他又懒得管。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