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恒认真想了想,道:“那你回来吧,没有钱也没关系,我给你依靠。”
童言稚语,却偏偏字字铿锵。
周冲手里的电话一瞬间变得沉重。
海南与南城,间隔数万公里,南城下着雪的夜里,海南还是暖融融春光。
遥远的地域之间,就靠着一根电话线相连,一头是他,一头是他儿子。
万里之遥,他的儿子给他最贴心的安慰。
无意之举,最是暖人。
周冲住海景房,能听碧波拍岸蛩声,能看卷起千堆雪胜景,但他此刻,只想回到他的南城商品房,看纷纷扬扬大雪,抱儿子入眠。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两指夹烟,室内黯淡,白雾升腾,他听着周自恒的小奶音一遍遍回味,直到指尖传来灼热感——
红色的火星烧尽了一支烟。
“爸爸,你是不是睡着了?”周自恒许久都没听他说话,呐呐地问了一句。
“没有。爸爸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周冲回答,他脸上有了笑容,是多日未曾有过的。
周冲把烟丢进烟缸里,想象此刻儿子的模样,道:“爸爸要重新去工作了,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又要忙了啊。
周自恒揪了揪脑袋上呆毛,闷闷地哦了一声:“我都是大人了,我还照顾小月亮呢,我给小月亮扎头发,可好看了。”他说起小月亮,心情又好起来,道了声晚安,挂断电话。
“晚安。”周冲听着“嘟嘟”的回响,久久都不肯放下电话。
周自恒回房间,明玥在他床上坐着,哼哧哼哧喝牛奶,她还用奶瓶,刘海长长,眼睛大大,怪可爱。周家太大,明玥不敢一个人睡,日日都提前跑到周自恒房间里,占着床不肯离开。
周自恒也喜欢同明玥一起睡,但他好生提醒明玥:“等你爸爸回来了,你不准和他说我们一床睡觉。”
明玥懵懵懂懂答应:“可是为什么呢?”
“我爸说,婚前要事事顺着岳父来,不然可能讨不到老婆。”周自恒语重心长地板着一张包子脸道。
往常周自恒进房间,总会乐呵呵跟明玥讲睡前故事,但今天忽然情绪低落,抱着一瓶牛奶坐在地毯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哥哥,你不讲故事了吗?”明玥坐到床沿边,小脚丫子晃来晃去。
周自恒爱讲故事,虽然明玥不爱听,但他认为这是明玥没有欣赏水平,强迫明玥听。
他的故事里,主人公可以是兔子,小狗,王子,国王,骑士,公主,但故事通常很短,因为主人公总是很容易死。
他不讲故事,明玥有一些高兴。
周自恒盘着腿,恐龙帽子盖着头,摇了摇道:“不讲了。今天没心情。”
他叹了一口气,侧过脸来,道:“你知道海南是什么样子吗?”
他听小助理说,他的爸爸在海南,一个比广州,更要遥远的地方。
有多远呢?
周自恒不知道,他觉得,从小区到落满飞雪的栖霞山,就很远很远了。
明玥努力地想了想,在绞尽脑汁后,丧气地嘟着嘴告诉他:“哥哥,我不知道。”
她嗫嚅了两下,道:“我也不知道伦敦是什么样子,妈妈说伦敦会常常下雨,很有多城堡,还有王子和公主,但我太笨了,总是想象不出来它的样子。”
“你不笨。”周自恒反驳,“我这么聪明,都不知道海南什么样子,伦敦应该比海南更远一点。”
明玥被他安慰,咯咯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周周哥哥,你真好。”
她从床上跳下来,肉嘟嘟粉嫩嫩的脚丫子踩在地毯上,拉着周自恒往窗台走。
明玥搬了两条凳子,弥补身高的不足。
“我虽然不知道海南什么样,但我知道只有一个月亮,你和周叔叔说不定都在看月亮呢。”她拉开窗帘,指着天上朗月。
南城的雪未停歇,一轮圆月高挂,白玉盘一般,光华摄人。
“我爸爸也会看月亮吗?”周自恒手臂撑着下巴。
“会的吧。”明玥眼睛笑眯眯回答他。
*
周自恒生日的那天到来,难得雪霁天晴,天空都变得浩淼幽蓝。
院子里新雪还未消,地毯一样铺满路面。
莫说孩子,就连大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雪,纷纷感叹“瑞雪兆丰年”。
周自恒带了一群小弟打雪仗,明玥在一边堆雪人。
明玥穿白色棉袄,带白色帽子,脸蛋也白,像是雪娃娃。
堆雪人之前,周自恒拉明玥双手,特特叮嘱明玥:“你就只能在这里堆雪人,不然你要是走远了,我就找不到你了,那时候,我就只能搬一个雪人回家,做我的媳妇儿了。”
明玥乖乖点头,歪头看了看周自恒,嘟着嘴道:“我和雪人还是很不一样的。”她叉着腰,神情威武。
“哪不一样?”
明玥学螃蟹横着走路:“我会动。”
周自恒:“……”
叮咛交代,周自恒把墨镜从兜里拿出来戴上,招呼着一群小弟,威风八面地开始打雪仗。
周自恒在小区作威作福,积威已久,虽说是打雪仗,但没一个小弟敢打在他身上,只有他打别人的份。
他今天精力充沛,窜上窜下,一个人,打得一群小弟落花流水。
但他也深知打个巴掌给颗枣的道理,叫阿姨把家里一箱子玩具和糖果全带下来,分给小弟们。
这些平日里都是周自恒的宝,新潮极了,小弟们都羡慕不已,但周少爷只给他们看,从不给小弟上手摆弄的。
现下周自恒站在高处,一手插着口袋,道:“你们喜欢哪个,就拿吧,大哥我今天心情好。”
小弟一号眼睛放光,流哈喇子问他:“大哥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要你多问。”周自恒哼哼,但还是回答他,“大哥我今天过生日,你们都给我唱生日快乐歌,赶紧的!”
小弟们齐齐答应,七嘴八舌唱起歌。
歌声不在一个调上,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高,有的低,但周自恒听得很满意。
他看了看小区门口,行人匆匆,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身影。
也没有一个,长得像周冲。
周自恒听着小弟唱《生日快乐》,跺了跺脚底下被踩的严实的雪块,小声嘟囔:“周冲你个小人,不回来就不回来,老子掏光你买的玩具,所有人都陪我过生日,不差你!”
他这样埋怨着,眼眶就红了,但他认为小区老大的形象不可受损,仰着头看了天空好一会,把眼泪逼回去。
这是他六岁的生日。
周冲没有给他打来电话,也没有蛋糕上门。
就连给他送牛奶的小助理也没来知会他一声。
不来就不来吧。周自恒想,他有一群小弟,他生日了,有一群人围着他转。
难听的一首歌唱完,小弟们拿着刚到手的玩具,一哄而散,周自恒面前瞬间变得一片空旷。
周自恒又往小区门口看了一眼,抿着唇,往小区里头走。
满地的雪积得很深,周自恒踩上去能没到他的小腿,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
他忽然觉得难过得不行,在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里,没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他的爸爸不讲信用,他的妈妈从未出现,他就好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被遗弃在了角落。
小女孩可以划火柴,每一根火柴都是一个美梦;但他连梦的权利都没有。
周自恒想着想着,一脚就踩进了积水里,鞋子浸湿。
——看,连天气都欺负他。
周自恒正赌气,明玥远远就瞧见他戴墨镜的傲娇脸,连忙跑过来拉他衣角。
“周周哥哥,你跟我来。”明玥小脸笑得跟朵花一样,脸蛋红扑扑可人。
“过来就过来,你别拉我衣服。”周自恒把手递给她,“你拉我手吧。”他的下巴高高昂起,相当矜持。
明玥顺势拉他手。
周自恒只觉得手心里冰凉,停下脚步怒瞪她:“你干嘛去了,手怎么这么凉!你真是太不听话了。”
明玥笑眯眯不做声。
她拉他到花园边,繁盛花朵已经凋零,只见枯枝点点。
空地上立着一个大雪人,做工粗糙。
明玥蹦蹦跳跳站过去,雪人比她高上许多。
“哥哥,可以把你的墨镜给我吗?”明玥仰着头看了雪人一会,极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周自恒向来是喜欢她软软撒娇的模样,故作姿态地扭捏一下,就把墨镜拿下来,递给明玥。
明玥站在台阶上,把墨镜戴在了雪人脸上。
她再上下看了看雪人,只觉得非常满意,拍了拍红彤彤小手。
“这是什么雪人?”周自恒疑惑,他还没见哪个雪人戴墨镜呢!
明玥脸红,桃花眼看着脚尖,极腼腆:“这是周叔叔。”
她顿了顿,道:“哥哥你今天生日,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周叔叔,就只能做个周叔叔的雪人陪你。”
明玥抬头看周自恒:“哥哥,让这个雪人周叔叔陪你过生日,可以吗?”
周自恒看见她睫毛长长,刷子一样,比他见过的哪个洋娃娃都要可爱。
他心里暖洋洋的,打湿的鞋子都不冷了,他眼眶又有些红,偏过头去,隔了好久才骄矜地道:“可以。”
明玥仰着头娇憨笑。
周自恒上前,把这个做工粗糙的雪人做得好看一些,甚至把围巾取下来给雪人戴上。
明玥拍手称赞他:“哥哥好厉害。”
周自恒正要应下,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儿子!”
他转身,周冲从车上下来,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半米长的航空母舰,张开手对他说:“爸爸回来了!”
周自恒撒开腿就跑过去。
周冲差点被他撞翻,抱着他,温声道:“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