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子虚在三垛来后的这天晚上又睡不着了。睡不着不是因为听了鬼和妖的故事,也不是因为窗外的鸟又开始说人话,唱人歌。
他是在想自己来这是为了什么。
像东头村的人说的,是图黄老爷给的八十两银子?好像不是。
像盘陀寺的主持说的,是图找份事做?好像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呢?
乌子虚想一想,把这几个月遇到的事情和人都过了一遍,都过完了这些人和事,身边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光都没有了,人就象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光能看到自己的脚在走,就是看不到路在哪。他走了很长一段,发现自己不是在往前走,而是在往下走。因为他感觉有风从身下吹过。那风像是从地狱里吹出来的,又阴又寒,呜呜的响。他再走了一段路,忽然撞到一样东西上。他伸手去摸,摸出是一张脸,脸下边是脖子,脖子连着身子。摸到身子,乌子虚就不摸了。不摸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觉得再摸也摸不出什么来。他这时候还是不害怕,不怵,就是好奇。
那人却先说话:“你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
乌子虚就闭上了眼睛。
果然眼睛一闭上,那人的样子就出来了。他果然有张脸,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得很可爱,眼睛也笑弯了。
但乌子虚却吓了一跳,因为这人竟然是自己。
这个人的样子和自己一样,只有笑容不同。乌子虚不会这样笑,他笑起来虽然也可爱,但不是这种可爱。这种可爱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像是带着邪气。
那人开始张开嘴大笑,动作幅度很大,五官错位的跳动,就是没有声音发出来,但越是没有声音发出来,他就越用力的大笑,像是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脸上了。
忽然他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飞出去了,就剩一个白白的脸。偏偏这样声音又回来了,他说:“我叫乌子虚,你呢!?”
乌子虚醒了。
他刚做了一个怪梦。梦里那个和他一样的人让他心跳不止。这也让他很兴奋,原来他的心并不是什么都不怵,而是怵自己。可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呢?上哪里去找呢?
找这个人不是为了找到他,也不是为了弄清楚什么,而是想再让自己的心再发怵起来。
为了发怵而找人也许只有他乌子虚才做得出。
正常人都是躲避让自己害怕的事情,只有他是在找让自己害怕的事情。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或者说,他才觉得自己可能属于正常的人一类。
但正常与不正常又有什么区别?
他又说不清楚了,他觉得这里头是有道理的,这个道理迟早要弄明白。
乌子虚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天也就亮了。
他今天不打算再去背粪肥,而是把背来的粪肥好好翻一翻,晒一晒。因为鸡粪容易生虫,若是不晒,施在地里不等菜苗长出来,就会先被虫子吃掉。
乌子虚上午就在菜地里干农活。菜地的土已经干了,正好用来晒粪肥。等晒完粪肥再重新翻一遍,翻的时候把粪肥也加进去,这样一举两得。
他把背来的八筐粪肥都铺在地上,拿耙子弄匀称了。这时太阳正好当头顶,把地面晒得暖洋洋的,粪肥的味道也给蒸了出来。
鸡粪和牛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酸腐中带着草腥味,有些刺鼻,但闻多了打个喷嚏还能通气。
乌子虚连打了四个喷嚏,他自己都乐了。
正仰着头了,忽然身后冒出很大的一声喊:“啊啊啊,这是什么味道!好臭!我要吐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
乌子虚回头一看,院子里并没有人,并且那声音像是就在自己身后几步的距离。
隔了一会,那声音又来了:“呸呸呸,臭死了,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乌子虚发现那声音是从地上传来的,正好是埋着女人头的那个土堆那。
那土堆好像是动了几下,像是底下有个东西在努力往外拱。
乌子虚走过去,拿耙子在上头拨动上边的土。
底下果然传出喊声:“你拿什么在我头上动,好臭,好臭!拿开!”
乌子虚愣了,想起自己耙子上还有鸡粪和牛粪,笑了起来。
那声音又喊:“快拿开,快拿开!”
乌子虚把耙子扔在一旁,趴下身子,用手拨开表面的土。只拨开一层就见到一个暗紫色的东西包在里头。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大片菜叶子,就是包菜叶子那样,卷起来的。不过包菜叶子是嫩绿色,而这里的是紫色。
乌子虚去揭那片叶子,好看看里头是什么。就是手碰到那片叶子的时候,底下传来喊声:“你的手好脏!不要碰我!”
乌子虚的手定在空中,看了看,果然很脏,还有粪便在上头。
那声音喊:“脏手,别碰我!”
乌子虚说:“那我去洗手。”
底下没声音,算是默认了。
乌子虚到井边洗手,顺便把脸,把胳膊,把肩膀,把后背,把腿和脚全洗了。洗干净了,回到那紫包菜边,伸出手说:“你看,干净了。”
底下说:“你打开的时候,轻一点,我怕疼。”
乌子虚轻轻取揭那片叶子,但是那叶子包得很紧,又被边上的土压着,不太好拨开。于是他用上力气,叶子咔吧一声,裂开一道口子。
“啊啊啊啊啊啊!!!!疼死了!!!!!”底下粗野的喊道。
乌子虚不惊反笑,觉得里头那东西实在好玩。
底下埋怨:“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用那么大力气!你看把我弄伤了!!而且流血了!!!”
乌子虚看叶子边上有点汁液流出来,并不像血,可他没有去争辩。他改变方式,先把旁边的土拨开,露出底下那东西的整个叶边。等四周清理好了,再轻轻掰动叶子,打开一面后,见里面还有几层,又轻轻掰动里面几层。等全部掰开,发现那一卷紫色包菜叶子中包着一个女人头。
头上长着一张美丽的脸,是一颗美人头。但只有头,没有脖子,没有身子。
而且那脸也是紫色的,但皮肤光滑。
脸上的眼睛紧闭,嘴巴紧闭,表情凝重。
乌子虚盯着这包菜里的美人头看,心里竟然一点不发怵。
隔了一会,那美人头开始皱眉,嘴角动了动,恨恨的说:“晒死了,晒死了!快给我遮上!”
乌子虚发现这是一个很喜欢使唤人的女人,脾气也不好。他走到柴房,找到一把破伞,拿出来撑开了,盖在那美人头上边。
那美人头眉头总算松开了,隔了一会,眼睛睁开一道缝,瞧了一眼,又闭上,讪讪的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一个难看的穷小子。”
乌子虚只觉得有人跟他说话很好,至于说什么无所谓。他趴着看美人头,盘算要不要把她挖出来。
隔了一会,美人头又皱眉说:“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然后睁开眼盯着乌子虚说:“你烦死了!!蹲在这里干什么!滚开!!不要看!!”
乌子虚还是蹲着不动,像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美人头说:“我不高兴了!我要出来!”这话像是命令。
乌子虚恍惚间反应过来,指指自己,意思是,你是让我带你走吗?
美人头说:“对,就是你!快把我从土里弄出来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