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太康帝硬生生折了支御笔。
禁卫军带回的消息,样样让他心惊。
浓雾遮天蔽日,上天警示不详,理应退避,太子当街立下言誓,行不可能之事,五百步外,一箭破雾入靶!
雾去云散,朝日灿烂,如神迹临,如天命授,洛阳百姓无不拜首,跪了整条街,口称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审案过程无比顺遂,要证人有证人,要证据有证据,邓氏被太子威仪吓住口不能声,凶手自首于堂,案结无人异议,太子再得四方拜首,民心齐聚!
……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天命,朕才是天命!”太康帝气的手发抖,“他这是想造反么!一回来就等不及了,要将朕掀下去么!”
大太监高公公赶紧跪过来,又是揉太康帝胸口,又是伺候太康帝喝茶:“陛下龙体要紧啊,切莫如此动气……”
“是朕想生气么?他们一个个跟朕作对!”
“陛下息怒啊……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老奴不知别的,只知这天下是您的,万事都是您说了算,所有折子都得您亲笔批,您要是龙体不适,天下都会跟着揪心呐陛下!”高公公跪在地上,老泪都出来了,“老奴这心里……老奴也同天下人一样,心疼陛下啊。”
太康帝忽的顿住:“你方才说什么?”
“诶?”高公公往回想了想,“老奴同天下人……”
“不是这句,往前。”
“您要是龙体……”
“往前。”
“这天下是您的,万事都是您说了算,所有折子都得您亲笔批……”
太康帝忽的笑了:“没错。”
这天下是他的,万事都是他说了算!之前那崔俣高人也说过,他身上龙气旺盛,百无禁忌,大安江山稳固,怎么折腾都是他的。天命在他这里,杨暄有个屁!
哪怕天命怕了杨暄那支箭,也是因为今日审案圣旨是他下的,上天给他面子,才不是给一个未经帝王之术调|教的毛头小子!
一定是这样……太子刚刚自长安回来,手下半个人都没有,想造反,造的了么!
想通了,太康帝怒气便渐渐散了。理智恢复,他又有些存疑,雾再能破,也是天时,越王在那里,怎么会让太子顺利把案子给结了,什么都不干?
是出了什么意外?
微垂视线扫过堆积如山的龙案,太康帝捏了捏眉心,相比而言,这些才更是麻烦事。
他懒的再关心儿子们争斗,交待高公公:“国事繁忙,朕无暇它顾,让童修去查问清楚,再一同报与朕知。”
“是!”高公公立刻回道,应声干脆,多年来训练下的习惯,‘哪怕神情懵懵的不明白’,下意识也应了。
太康帝笑着抬脚踹了高公公屁股一脚:“你这老蠢货,什么都猜不出悟不到,也就是在朕身边啊!”
高公公顺势滚到地上,滚的相当有技巧,不让自己疼,还让太康帝看的有趣。见太康帝再次爽朗大笑,高公公也没问别的,抹了抹眼角泪水,一脸崇拜忠心感恩的老狗腿模样:“可不是?也就是陛下这样心慈的人,才容得下老奴这样的笨人……陛下富有四海,仁心仁治,得天命授,兴大安基业,乃是千古明君啊!”
“少拍朕马屁,去,给朕弄点解渴的茶汤来!”太康帝虽嘴上骂着,脸上却笑意不绝,可想而知此刻心情有多愉悦。
“是陛下!”
高公公唇角弯着,躬身退了出去。
……
后宫田贵妃这里也传来了最新消息。
彼时她正拿着鎏金小剪整理着盆栽里的花枝,听着心腹下人的话,一个不小心,把花给剪下来了,多余疯长的枝叶却还留着。
“天命?还真敢吹!”贵妃甩手把剪子丢到一边,神色微愠,“越王呢?他干什么去了,为何不想办法阻止?”
“回娘娘,王爷起初不是不想阻,只是平郡王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从文城郡接来了好些证人……”
人家有意留了一手,所以越王被坑了。
可即便如此……哪怕那两个联手,田贵妃也不认为自己儿子对付不过,所以一定是——
洁白丝绢一根根擦过纤长白嫩手指,田贵妃慢条斯理道:“越王在玩什么?”
“……说是有样极想要的东西,那邓家,那凶手,也是王爷安排的。”
安静好半晌,此人才听到贵妃娘娘回复:“罢,本宫收拾烂摊子也习惯了,你去传话,越王想怎么玩便怎么玩,后面,有本宫兜着呢。”
此人面上狂喜:“是!”
“退下吧。”
田贵妃用丝绢擦了手,还是不满意,总觉得这手背上好似多长了两道皱纹,她便吩咐宫人,却给她端盆玫瑰花苞水来。谁知这水刚端上来,她去了戒指镯子正要洗,就听人来报,说昌郡王回来了,面色不善,很是生气,嘴里还骂着哥哥,像是又被越王给整治了。
田贵妃眸底闪过一道厉光,手也不洗了,戒指镯子也没重新戴上,带着人就去了昌郡王寝宫。
……
刑部大堂外,百姓们仍未散去,气氛仍然很热闹。
做伪证之人,当堂扒裤子打板子,一排几个,打的血沫横飞,视觉效果极为刺激。这刑法虽重,却打不死人,这些人还都是罪有应得,百姓们便没半点怜悯,指点嘲笑,有时还叫声好,十分乐在其中。
邓氏是女眷,犯了大错,被贬为贱妾入了奴。即不再是自由身,其来去惩处需得咨询过主家意见,如今她的主家,自然是彭传义。彭传义可将其带回,是杀是剐,官府不会管,若不愿将其带回,要交于官府,官府也会按律法罚之,总之,这女人虽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怎么着,之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至于彭传义,在后堂去了镣铐,稍稍洗了脸梳了发,就从正堂中走了出来。
当堂释放嘛!
他一出来,洛阳百姓都冲他问好,恭喜他得自由身。他也笑着回应,和各位热情百姓打招呼。
“这案太子审的好啊,当堂就释放了!虽说你在牢里受了不少罪,到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终得大白,你还年轻,路还长,可别埋怨啊!”
“这位大爷说的对,太子威临刑部,解我危局,我哪敢埋怨?唯愿天下太平,大安永固,太子永如今日这般,湟湟耀日,带着咱们走向中兴!”
“小伙子说的好!”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理!”
彭传义的忠仆忠叔一直在外等着,见主子出来,立刻快步走过来,纵是年纪不小,经历颇多,现在也红了眼圈,十分激动,掀袍就是一跪:“少爷……”
彭传义眼睛也有些红,扶他起来,长长叹气:“忠叔……如今我好好的出来了,你也莫要急了。”
……
街上热闹浪漫一波接着一波,仿佛什么盛事,热烈又灿烂。
往往特别特别热闹的时候,就会出些什么意外,让人始料未及。一些人里,这出离热闹,已经是一个信号。
彭传义带着笑脸,拱着手谈着天,慢慢的和忠仆走出百姓圈。
百姓们也只是起初好奇,见小伙子性格不错,没有怨怼,不需要大家帮忙开解,慢慢的便也不再围着他,好让人回去清洁整理,好赖洗个澡休息休息。
走出人群后,彭传义给了忠叔一个眼色,忠叔微微点头,彭传义就视线四下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人。
很快,他目光定于一点,清咳一声。站在他身边的忠叔赶紧四下看看,发现没有人注意这里,迅速从胸前掏出一个小布包,递到彭传义手上。
彭传义捏紧布包,面上不露声色,继续往前走,直到,与一个黑衣人擦肩而过——
越王自接到不知谁送来的纸条后,一直紧紧盯着彭传义动向,百姓们,周围人都不注意了,他却紧紧绷着,视线一刻未离!
他看到彭传义主仆跟做贼似的,仆人四下望望,拿了个东西给彭传义,彭传义装成没事人继续往前走,与一个黑衣人擦肩时,他迅速将东西塞到了黑衣人手里!
越王捏着纸条的手一紧,立刻拍桌站起:“去给本王抢过来!”
“是!”
越王护卫立刻行动。
楼上楼下距离并不远,护卫们察觉到主子想法一直待命,此时立刻从窗子翻出,冲着黑衣人就蹿了过去!
黑衣人,也就是平郡的人根本没料到有别人会知晓这件事,更不会料到别人会踩着时间点来抢!
他武功相当好,与人交手少有败绩,可事情发生太快,街上人太多,虽说现在位置是没在人群拥挤最中心,也没人关注,但他想立刻脱身,却是做不到的!
没办法,只好动手了。
一个黑衣人,三个护卫,没动武器,只用拳脚,战到了一处。
越王护卫接到明确指令,自然以抢东西为第一目的,身法招数,皆为此为首要。黑衣人果然很宝贝那东西,几乎拼了命,数次险而又险,拼着受伤,也不把东西抛出来!
越王眯眼看着,心脏怦怦怦跳,果然,决策果断是有好回报的……他若不当机立断说通邓家,怎会有如今局面?彭传义不被放出来,没有这一出,他就赶不上!
对方一个人,他去了三个护卫,怎会拿不下!
……
平郡王这边,一直等着彭传义出来。彭传义进牢里搜过身,肯定是干净的,出来也不可能带出什么牢里没有的东西,所以若交易,肯定在外面。
他以为彭传义会回去准备准备,不可能这么快把东西给他,没想到这人倒极守信,立刻和下仆眼色来去,在街上找他的人了。他让黑鹰前去,彭传义立刻就找过去了!
东西就要是他的了!
正当平郡王狂喜,抑制不住激动时,突然越王的护卫过去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一对三,黑鹰明显吃亏,平郡王眯眼,手一挥,让暗卫多去几个帮忙。
平郡王还顾着收敛自己痕迹,派出去的都不是平时带在明面上的人,越王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见黑衣人有同伙相助,立刻也挥手,让护卫们上去帮忙!
很快,这里就乱了起来。
本来人多,容不下那么多打手施展,黑衣人和三个护卫动手时,周围百姓赶紧尖叫着让开,现下再来一群,百姓们反应奔跑速度都不及训练有素的护卫,场地自然没那么快让出来,显的十分拥挤。
没亮武器,拥挤人群里也没法动手,除非用轻功跳起来……
便是这时,不知道哪个方向的谁,尖叫时突然喊出‘册子’两字,字正腔圆,十分清晰。
不明就里的人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凡知道一点的……就明白这里热闹是为了什么了。
遂,很快有不知名人士加入战圈。
有穿灰衣的,有穿白衫的,个个都蒙着脸,武功路数奇怪,身法诡异,瞧不出是哪方势力,但是厉害,是肯定的!
一时间数道身影腾挪飞跃,你来我往,拳□□错间,击打到**的‘砰砰’声不绝,听着极为吓人!
……
崔俣站在茶楼二楼包厢窗前,手紧紧攥住栏杆,唇扬眉展,眸底粲光灼灼。
他从不否认自己内心贪婪。他时间很宝贵,想的东西也很多,所以很喜欢布一举数得的局……这一次谋太子回朝,不但要回的漂亮,亮相的漂亮,案子审的漂亮,这册子之事,也要有个结果!
他就是想看看,那灰白两队厉害人物,是个什么底细!
平郡王帮了熊太子这么多忙,他照约定第一个将册子给平郡王,算很讲信誉了,可册子到手,平郡王能不能护得住,是他实力问题。
这么重要的册子,让平郡王悄悄拿走多无趣?所以他还给越王送了个纸条,让他们打起来。这边打的激烈,人群人再喊出‘册子’二字,他就不信灰白刺客不现身!
既然平日里寻不到摸不着,既然都对册子感兴趣,他便把册子抛出来,看谁会来叼。教彭传义与平郡王的黑衣人交易,灰白两队没动静,许是自己做的太隐秘,他们没发现,但今日,与册子有关的彭传义案子,他们必然来看,只要册子出现,他们就不会闲着坐看!
如今果然,一切皆如计划。
熊太子,这次我可又帮你搭好场子了,你可千万要看好了,别再跟丢了人!
……
高手拼杀,画面并不美好,外行人几乎看不清他们身影,只觉得眼晕的很,天上地下,当真是群魔乱舞,招招嗜血,气氛肃杀。
杨暄早就准备好了。越王平郡王的人打起来时,他就‘冲冠一怒为百姓’,身先士卒跑过来了,过来后也并没有第一时间阻止高手械斗,而是抓紧时间救百姓。
今日街上人多,这一小片并不算群众聚齐区,人却也是不少的。人们受惊时动作心态皆与往日不同,有跑偏了的,有摔倒的,有不小心绊倒别人的……
杨暄运轻功飞到人群中央,一个一个将处在危险中间的人救出来。
起初他还很温和,一手一个拎离现场放到安全位置,再重返现场,重复类似动作。后来人太多,刑部高手衙役们也过来了,他便一手一个,将百姓拎起,抛出去——刚好被衙役们接住。
百姓们玩了这么一通,简直要对太子星星了。
好俊好酷太子好厉害啊!
刺激惊险又安全,那飞一般的感觉……能不能再来一遍!
百姓们甚至都不看高手打架了,一个个捧着脸看着太子拎抛人的英姿……
有那胆肥心大眼里没啥事的,竟然不往安全地方走,反倒往危险圈里跑,就为了被太子拎抛一回!
杨暄:……
“都给孤散开!把自己玩死很有意思么!”
杨暄怒吼,中气十足,剑眉高高扬起,丹凤眼里怒火灼灼,看起来……更炫更酷更高大了!
百姓们一边内心荡漾,一边‘太子你说什么都对’,拉住身边蠢蠢欲动的人,不准给太子添麻烦!
因为太子和刑部侍卫衙役的帮忙,现场很快控制住,空出一片巨大空地,百姓们无一伤亡。
随着场地变大,争抢册子的人也打急了眼,开始上武器了,刀光剑影,血花飞溅,场面很是血腥。人群里有带着孩子的,赶紧把孩子眼睛捂上……
这时间,本来杨暄该出手阻止那帮抢册子的了,谁知另一头,人群最多最挤的地方,突然生变。
小世家的人打起来了。
初时是傅容森和尹子墨打嘴仗,尹子墨不知为何真生气了,狠狠踹了傅容森一脚要跑,傅容森皱眉担心他安全,竟上前伸手将他揽住,姿势……过于贴近,气氛略有些暧昧。
尹子墨脸上更挂不住,一边狠狠把傅容森往下撕,一边往人群外走。谁知人太多太挤,他半天挤不出去,不但挤不出去,还一个不小心,踩到了荣炎彬。
好嘛,冤家路窄,本来这两个就有旧怨,互相不对盘,现下有由头了,怎能不吵?
荣炎彬就把尹子墨挡住了,威言厉语,让他必须道歉。
尹子墨哪肯吃亏?他跟荣炎彬之间有的是旧帐算,这不要脸的对不住他的时候多了!正好心中有气,他火气上来,便和荣炎彬吵了个天翻地覆。
看架式有些不对,傅容森试图圆场说和,吵架可以,但今天人多,别在外面丢人。
荣炎彬哪会怕这个?他一个洛阳地头有名的纨绔,吵架怕过谁,怕过啥?还嫌丢人故意找地方?爷就担心看的人少好吗!他才不愿意理傅容森,伸手推了一把。
这傅容森是洛阳有名的贵公子,教养礼仪是一等一的,君子六世无一不精,也是有些身手的,谁知今日怎么就那么寸,运气十分不好,踉跄一下,竟踩到一颗小石子上,控制不住身形,往荣炎彬方向又偏了偏。荣炎彬唬了一跳,以为他要反扑,惊恐之下,下意识拿了刀子……
虽未伤到傅容森要害,到底动了手见了血,尹子墨哪里肯干,立刻招呼手下护院们打了上去!荣炎彬自知理亏,可尹子墨现下已红了眼,不接受道歉,他不想受伤,只得也招手,让背后护院们上。
两边掐成一团,鸡飞狗跳。
蔡学礼恰巧也在附近,见荣炎彬当街打人,立刻伸张正义拔刀相助,带着人下场帮尹子墨了。
谁都是有朋友的,纨绔也有狐朋狗友,荣炎彬见要吃亏,赶紧人群里招呼认识的人帮忙……
这架就越打越大,成群架了。
百姓们赶紧又开始闪避,为这些人腾地方……哪哪都闹腾,乱成一团麻。
偏这还不够。
不知道从哪蹿出两辆着火的车,一匹惊马拉着,一群惊马跟着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街中,一辆冲着人群最大,百姓最多的东西,一辆冲着刑部偏门,偏门往里不远,就是刑部大牢所在地!
变故来的飞快,几乎一瞬间同时发生,便是杨暄崔俣,此刻也再不能轻松了。
计划外突然生事,险境重重,他们是该继续眼前计划,还是……救人?
若选择救人,马那么多,火那么大,百姓这么多,必要穷极所有力量,册子的事,便追不了了!
若选择册子,这些百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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