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拿着那份帖子,心里嘀咕上了:这定北侯府与荣国府并无太多往来。上一次赏花宴,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炫耀。那花儿是宫中太后娘娘赏赐,满京华谁不知柔妃娘娘圣眷正浓,哄得皇上、太后两头讨喜。
宝玉在宴席上一时失言,虽未直接冒犯定北侯府中的女子,可到底也让这东道主面上无光了。这不年不节的,好端端怎么这会子又送来帖子相邀?
“帖子送来时,可有说是以定北侯家谁的名义?”贾母问道。
送帖子来的是赖嬷嬷,忙道:“来的是侯府内院管事的刘管家,说是家中的五小姐过小生辰。”
贾母更加不解了,蹙眉道:“若我未记错,李家五小姐怕是比宝丫头大不了几岁吧。又不是逢十的生辰,做什么寿?”
赖嬷嬷应道:“说是十五,刚及笄。”说罢,赖嬷嬷凑近贾母,压低了声音道:“老奴倒是认得一个在定北侯府内院里当差的,原是我娘家一个庄子上的。听说这李家夫人怀五娘子时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比一般姑娘家体弱。架不住侯府天天人参燕窝地补,倒也平平安安地长了起来。可前阵子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大病初愈,这不李老夫人就说做主给这五娘子摆个宴席,请些京中的名门闺秀来。下午再请几个名角儿唱几出戏,热闹热闹。”
听了这话,贾母顿时恍然大悟,原是这般。只怕请生辰宴是假,叫喜气冲冲晦气是真。再者这李家五娘十五岁了,该是说亲的年岁了。借着生辰宴带出来露露脸,也好告诉旁人,我家的五娘身子好的很,根本不像外头传的那样弱。
如此一来,贾母倒放了些心。到时候带着家里几个姑娘去便是。只是……转而又想,上回带着宝玉,这个小祖宗呦,一时犯了糊涂,说出那样迷心窝子的话来。若不是迎春解围,可就出大乱子了。
这一回请来的京中闺秀,大多也是上一次来的那几位。带着宝玉去是不是不大好?还是不带吧,琮儿他们也不带。人家本来说的就是带家里姑娘一道去热闹热闹,又不指望李老夫人相中咱家宝玉,索性不带!
到了出府那天,贾母好说歹说哄了半天,说是林妹妹只是出去吃顿饭,和定北侯府的姑娘说说话,晚上就回来。宝玉这才嘟囔着嘴,松开了贾母的袖子。心中却还是老大不情愿。那么多姐妹们都去,缘何不带他?怎么现如今连老祖宗都这么不通情达理?
宝玉刚要争辩几句,贾母忽然故意板着脸,嗔怪道:“那定北侯府的世子爷李怀宁上回凶你,你也是见着的。你忘啦?”
一想起那个冷面煞神,宝玉果然悻悻然住了口。宝钗想起那一日琏二爷家中设宴、不经意间听到李怀宁和卫若兰说自己是商户女的话,便也淡淡地开口拒绝了贾母要一同带去赴宴的美意。说是近日薛姨妈身子不爽,自己愿在家陪伴母亲。
贾母又感叹了一番,好个孝顺孩子,便也不再强求。
宝玉见宝钗也不走,心里多少欢喜上了几分。那就去找宝姐姐说话。
迎春和黛玉乘一辆,探春和惜春一辆,老太太和王氏、凤姐一辆。
上回赴宴时,黛玉还没到京都。这阵子大大小小的宴席,她已不晓得去了多少次。黛玉性子本就喜静不喜动,在荣府又是客人。所以大小宴席鲜有带她去的。可那些个冲着想同她结亲的宴席,都特意嘱咐了要带林姑娘,贾母也不好推辞。黛玉便也无法。
好容易清静了几日,今儿又要出门了。
迎春见她穿着的还是昨儿个穿着的旧衣,素白撒花红梅褙子,底下是百褶石榴裙,鬓边只簪了一朵堆纱杜鹃花,一支墨玉簪上黄玛瑙与米粒大小的珍珠做花蕊,素淡得不能再素淡。手里捏着一只帕子,百无聊赖地悠着。便知道她心里是不乐意出门的。
于是凑近她笑道:“旁人遇到这种京都闺女相聚的游园会,求而不得。你倒一脸嫌弃似的。”
黛玉轻笑道:“快别了,这几日我都快走乏了。这种热闹活儿,还是给云丫头去玩。”
“谁叫你一不小心漏富了,叫全京都的人都晓得咱们荣国府里藏了一个富贵的世家小姐。”
黛玉闻言,不由柳眉倒竖,对迎春嗔怒道:“你这会子倒还有心思来说我,这富贵显山露水的还不是你的主意?旁的我倒不怕,只怕有心人要诬了爹爹的清名了。”
迎春不以为然,“林姑父就你一个孤女,又有姑母的嫁妆,自然是比旁人家有儿有女嫡出庶出的一大堆落下来的银子多。皇上都不担心,你担心个什么?”
黛玉轻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还好这回的宴席听老祖宗说,是李家的五姑娘做寿辰。若又是个什么公子的,我可真是不想去了。”
迎春不由想起那日贾母试探自己的话,又想起上一世她与宝玉的情投意合。便是自己这个木头也看出来一两分,于是忍不住问黛玉道:“你这谁也没瞧上的,可是有了什么意中人?”
黛玉一双杏眼又是羞又是气,亦喜亦嗔,就要过来拧迎春的嘴,“别以为在马车上我就不好擒住你,你可真是愈发不像话了。竟说些胡话!”说罢又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如今的处境你也是晓得,没爹没娘,纵使有爹爹留给我的田产银子,我也还是寄人篱下。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倒不晓得将来谁来给我命言。”
想到这里,黛玉不由感怀,一阵心酸,泪珠儿滚了下来。
紫鹃急道:“二姑娘瞧您,您逗谁不好,偏逗我们家姑娘。昨儿夜里雪雁不小心说起了扬州的事,还惹得姑娘好一阵落泪呢。这眼下都要到侯府了。您快哄哄吧。”
迎春忙从一旁马车扶手底下打开一层抽屉,从中拿出了一块枣泥山药糕,“这可是好吃东西,给你吃点儿,不许哭了。”
黛玉破涕为笑,“紫鹃来打趣我,你也打趣我。我看你是成心想把我气哭,一会儿下了马车让我出丑。”
迎春并紫鹃又说了好些软话,这才叫黛玉止住了泪。几人又说笑了一番,马车一路摇晃也到了定北侯府门口。
李五娘子住在侯府的蔷薇园。定北侯李云泊连嫡子带庶子的好几个儿子,唯独嫡妻张氏给自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加上自小身子弱,更加视若掌上明珠。
过了垂花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花架,上头紫藤缠绕,铺成一片紫云。又有铃铛般的小花垂下来,宛若紫葡萄。东侧是一个院子,给蔷薇园的几个丫鬟下人居住。又过了一个小门,才是到了仙乐湖,湖面宛如一个箜篌,是以得名。又湖畔栽了不少杏花,倒映在湖水中,映红了整片湖泊,如同仙境一般。
左侧是一片竹海,林涛阵阵;向右却是一片桃花林,灼灼其华。最北面的一处楼阁,方是五姑娘李怀如的闺房。
其园子清雅,连黛玉都在心中暗暗纳罕。住在这么一个仙境般的地方,只是不晓得会是位什么样出尘脱俗模样的小姐。
不一会儿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小姐走了出来。迎春不由大失所望,原还以为李家出了一位柔妃,相传生得温婉娴静,连声音都娇若黄鹂;李五姑娘又从娘胎里有不足之症,自小身子弱,定是弱柳扶风的捧心西子状。
哪知道竟是生得如此体态丰腴,珠圆玉润。
不同于上回的赏花宴,晓得可能看见各家公子,今日来的高门秀户女们大多懂得避让这位寿星,皆无大红大紫。
迎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探春,她总爱穿红,和什么宴席场合无关。上一世这个堂妹就欢喜红色,也许是与不甘于庶出的性子有关。
待看清探春今儿的穿戴时,迎春不由蹙了蹙眉:一身寻常得再不能寻常的碧云天褙子,底下是霜色水纹裙。她生得浓眉大眼,五官如此明艳,着实不适合穿素色。到底还是明艳的颜色压得住一些,因此每每家中选缎子裁衣裳,探春也是从来不选这些缎子的。
她忍不住打量了一眼那碧云天缎子,从未见她穿过,竟是新的。是了,前阵子过了裁衣裳的时令,二太太却说姑娘们都大了,该多做些衣裳了。便又给每个屋里添了两身。于是探春竟然选的是这个色的缎子!
再看她今儿的发式,竟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百合头,簪了一朵海棠花,银流苏钗。倒像是偷了惜春的衣裳穿出来了。
她一向爱争个高下不服输,即便今日众人都知趣地给李怀如当陪衬,也断然没有把自己的长处都遮起来、短处亮出来的道理。
迎春微微朝后退了半步,不做声了。
不一会儿,宴席便开始了。
李家今儿请了京城有名的德祥班,班里新来了江南一带的红角儿小秋雁。李老夫人点了几折子热闹的戏,《五女拜寿》、《赵六娘寻亲》、《双美记》,又让其他几位夫人点了。大家都是拿拿样子,又退让给张氏,张氏便替李怀如做主,点了一折《穆桂英》、《珍珠记》。
牛月瑶倒是依旧穿着一身贵紫,一双美目流转。她对定北侯府的事多多少少应当有些失落才是,就在上回宴席之后不久,定北侯爷就给世子李怀宁定下了礼部尚书周家的嫡长女。
据说这位牛姑娘心悦世子多时,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这份心意。一听说这桩事时,在家里闹了个人仰马翻。气得镇国公家牛老爷差点要把她送到白云观出家去。
迎春还以为今儿她不会来,这么一看,分明消停得很,一点也不像外面传的那般。
那边戏台子上锣鼓一敲响,戏便开始了。
小秋雁唱腔不同于德祥班其他的角儿,声音高亢,反倒婉转中带着凄苦,惹人怜爱。
迎春挨着黛玉坐,右后方坐着的是刑部刘侍郎家的千金,正同大理寺高大人家的小姐窃窃私语。
“瞧她那个得意洋洋的样子,仗着姑姑在宫里,还真以为自己也能入宫不成?”
“全京都谁不晓得她心悦的是定北侯世子。”
“她再心悦又能如何?世子妃之位已然是周佩兰的,难不成她还想做妾?简直笑掉大牙。”
“嘘,我听说周世子妃好像是……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可休要瞎说。”
“真的,我偷听到爹爹和娘说,连宫里御医都请来了。”
“那这么说……可是真的病得不轻?”
高如莹冷笑一声道:“怪着见她一脸欣喜与得意,怕是打着要给世子做继室的心思吧。全京都再没有比她更能把心思都写脸上的了。”
迎春听罢,心里不由“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