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一怔,心里忐忑了片刻,思忖道:都说这二姑娘是越来越聪明了,前阵子连太太都三番五次地栽在她手里。冷不丁地这么一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二太太,噢,也是二老爷的意思。”周瑞家的想了想,道。
迎春笑盈盈道:“咦,这就怪了,这等子事情,二叔不是应当先问宝玉吗?宝玉兄弟可才是咱们荣国府里最有才情的公子呢。”
黛玉暗暗瞧了迎春一眼,心里道:她一向不爱同人理论,她们大房也一向不爱管二房的事,与宝玉也不算很亲近。怎么突然夸起宝玉来了?恐是提醒自己莫要搭理这茬事吧?二舅舅一向疼爱宝玉,这回为元大姐姐盖省亲别墅,那是二房的荣耀;这等子在全京城达官贵人跟前显露的机会,二舅舅怎会不让宝玉显露?
所以自己还是莫要做声为好。
周瑞家的心里暗叫不好,却仍堆着笑脸道:“是啊,二老爷前儿个还把宝二爷给叫了过去,还有环二爷、三姑娘,这不一人想一样,定能有好听的。”
迎春笑眯眯的,在心里发笑:二叔是不会叫贾环来起名字的。在他眼里,那就是个不入眼的庶子。比起环哥儿来,琮哥儿可算是活得体面多了。至少不会被亲爹亲奶奶骂作“黑心种子”。
两个姑娘坐在床沿上,只自顾自地嗑着瓜子,甚是悠闲。
周瑞家的站在一旁,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不尴尬!
正寻思着,该如何替太太开那个口时,到底是黛玉脸皮薄,对她道:“周婶子怎么不坐了?坐啊。”
周瑞家的忙道:“林姑娘……”
迎春眼皮也不抬地道:“周大娘说的我们已经知道了,二舅舅说的对,都是一家人,自然都要出一份力,不若回头我们就想想,然后和宝玉、探春妹妹说说便是。”
周瑞家的心头顿时一喜,见这话把子刚刚好,便慌忙接了过去道:“二姑娘这说的可不是吗?都是一家人,自然都要出一份力。”
黛玉淡淡冷笑一声,道:“周大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只我是记得,上回送宫花来时,是所有的姑娘那里都送了一遍,最后给了我;这回好像是头一个就来找的我呢。”
周瑞家的脸臊得通红,再没个“好东西最后一样给人家,有事找人家就是头一份”了。可太太吩咐的事情,自己又不能不办。自己家那口子还在庄子上没回府里来呢。
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瞧林姑娘说的,哪能呢?自从姑娘来了咱们府上住,二老爷、二太太可是时刻惦记着姑娘。天凉,便吩咐婆子,说是林姑娘怕冷,家里的炭火头一份就要给姑娘这里;还有那衣裳,哪一样不是跟咱们府里的姑娘一样?”
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周瑞家的在心里道,还说是二品大员的世家小姐,带了那么多的家产过来,一个绝户,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还不是寄人篱下,待在外祖家中?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倒不小。
周瑞家的眼神,迎春都看在眼里。心里道:这周瑞家的一向是王氏身边最忠心的几条忠仆之一,打发她过来,只怕没有什么好事情,不会是给园子起名字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周瑞家的开口道:“林姐儿真是冰雪聪明,既然姑娘开口问了,我也就厚着脸皮说了。咱们太太事事都把姑娘摆的跟家里姑娘一个位置上,便是这园子,二老爷想集些名字来,太太也笑着说了,说林姑娘也是咱老祖宗嫡亲的外孙女,咱大姑娘封妃的荣耀,也当有姑娘一份。可旁人不晓得,我是晓得的,咱们太太外着看起来做这事是风光,其实心里也苦哇!那省亲别墅哪是说盖就盖的?”
迎春和黛玉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弄了半天,是来哭穷借钱来了。
周瑞家的继续道:“咱老爷是个清官儿,宝二爷又还小。这么些年,都是太太当家,太太明里暗里,可没少贴补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那点子嫁妆。眼看着开春了,那边园子的图纸也画出来了,马上就要动工,可这里头哪一样……不是要银子的?”说着就暗暗地打量着黛玉,这林姑娘最是个七窍玲珑心,有些话不需着说太明白,她心里自会清楚。来的时候,太太就这么关照了。
黛玉浅浅一笑,讥诮道:“周大娘说的可都是真的?既然如此,那何故还盖这园子?不盖便是了。虽我是个女儿家,不懂得朝堂上的事。可我在扬州家中父亲跟前、还是老祖宗那里,可都听着训诫呢。当今圣上,推崇节俭,二舅舅不建造,这不正是合了圣上的心意?说不定还要嘉奖二舅舅呢。”
周瑞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后悔道:真不应当在太太跟前出头,自告奋勇来办这件事。这林姑娘哪里还是当时刚进府来时那等子柔弱好欺负样?伶牙俐齿地远胜于从前,与先前的光是刻薄还不同,字里行间的甚是会打周旋。狡黠至极!
“那看姑娘说的……这旁的娘娘家归省,人娘家都给盖园子。林姑娘有所不知,咱们京城京郊,光是吴贵妃、周贵人、还有当下得宠的柔妃娘娘,哪个没有园子?怎么能咱们家娘娘没有呢?”
迎春点了点头,乐呵呵地道:“周大娘这话说的也在理?行了,大娘的意思,我和林妹妹都明白了,大娘若是没有旁的事,就请回吧。我和林妹妹还有出去顽呢。”
周瑞家的一脸狐疑,刚刚两个姑娘还是一脸的不屑与警惕,自己正愁着该如何开这个口,这会子就又同意了?而且自己还没有明说啊!
那边黛玉暗暗看了迎春一眼,旋即也淡淡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周瑞家的多说话,只自顾自对迎春道:“你不是说想见我上回带的那个手套的花样子吗,我现在就给你拿去。”
周瑞家的见两个姑娘再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只得讪讪地出了屋子。迈出门槛时,她在想:这太太交给自己的差事,到底算完成了还是没完成?
“周大娘慢走啊。”紫鹃端着两碗沏得热气腾腾的杏仁奶露过来,与周瑞家的打了个照面。见她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紫鹃心中疑惑着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便端着碗进了屋子。却见黛玉气咻咻地将手里一个做好的棉手套面扔到一边去,道:“我就说,若是有好事,怎么可能头一个就想到我?连个花儿都是挑剩下的给我,伸手朝我要银子,倒是来的痛快。”
紫鹃刚从外头进来,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忙放下杏仁露,问道:“什么银子?”
“二舅舅、二舅母打发周大娘来找我借银子、给元大姐姐省亲盖园子。”
紫鹃一听,急了,“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黛玉冷笑道:“她也在,不信你问迎春。这等子没脸没皮的事情,我可学不来。”说着,便手托着腮,倚在了雕花床框边上。
紫鹃见她来了气,知道方才周瑞家的定是说了什么让姑娘不高兴的事情,于是只得问迎春道:“好姑娘,你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好端端的,二太太怎么可能向咱们姑娘借银子?谁不晓得咱们姑娘是从扬州千里迢迢来投靠老祖宗的?况且还是姑娘家,哪里有长辈向小辈借银子的?莫不是弄错了?”
“哎!”迎春笑着摇摇头,“紫鹃姐姐你这话就说错了。应当说,谁不晓得咱们林妹妹是从扬州,携带着全林家所有的房产、田产、铺子、庄园、银子、古董从扬州浩浩荡荡来……荣国府里暂时借住的?”
黛玉忍俊不禁,扭过头来笑道:“你也没脸没皮,是个没良心的。我都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你倒还打趣上我了。说的我跟个地主婆似的。”
迎春一本正经地道:“地主婆可没你阔绰。你是大地主婆。”
听了她们打趣的几句,紫鹃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二太太还是真打算朝姑娘借银子。家里很多人都在传,说二太太原本打着姑娘嫁妆的主意。先前想派人去扬州占来着,结果给大老爷截胡了。在扬州,好像也闹了那么一出,说都是二太太叫人做的。难不成还没有死心?
黛玉冷笑道:“我就是有,也不给。她们这算盘算是打错了。不是说我住这里吃用都是你们贾家吗?回头我就跟老祖宗说去,咱在自己院子里弄一个小厨房,单独给我做,回头再把先前吃用的银子全补上。横竖当我是出不起这银子呢?”
对于黛玉刚刚用的“你们贾家”,贾迎春表示很委屈,虽然她也姓贾。姓贾的也不一定都是坏人,至少她不是。
紫鹃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只怕二太太说的只是借,若说是借,不是要,日后还会还的。贤妃娘娘这件事眼下是头等大事,莫要说是在二老爷眼里,便是在老太太眼里,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只怕为的这个,姑娘还真不好明着拒绝了。全府里眼下都晓得姑娘是带着家产来的,谁叫姑娘您上回从扬州回来的时候……那些箱子,底下人都瞧见了。”
说着,紫鹃有些埋怨似的看了迎春一眼。自家姑娘平日里最是谨慎小心,是不会做这种招摇过市的事情。这大张旗鼓地抬着一箱箱东西进来的主意,一定是二姑娘的主意。
迎春笑道:“你也莫要担心了。既然她们有脸借,你给她就是了。”
主仆二人大吃一惊,“给?”
迎春点了点头。
周瑞家的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王氏说了,心中却甚是忐忑,说实在的,方才在林姑娘屋子里,她看林姑娘的眼神,实在是猜不透姑娘心里想的到底什么,尤其是迎春姑娘。哪里是二木头?简直就是个小人精。
王氏却喝了口茶,颇为满意地道:“行了,你做的很好。你不晓得,那林丫头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这点随她那个死鬼娘。可脸皮子薄却是随了林如海。书香门第嘛!最讲究的是个仁义。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林如海的家产自己是没惦记上,你一位你机关算尽了吗?别忘了,你死了,你女儿还住在我府里。有一天在,我就有法子,一点一点耗尽了。
想到这里,王氏得意地喝了一口茶。
三月后,天儿是渐渐暖和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家里出了个做妃子的,史老太君一大把年纪了是着实高兴。三五日地就在家里弄个家宴,一大家子人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荣国府河畔的杨柳已经有了新绿,贾母带着一众孙子、孙女,儿子儿媳在园子里散步。
作为一个老人家,她对自己这一辈子是满意的。儿孙满堂,父慈子孝。贾母点了点头,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
忽然想起家里要给元春盖的省亲别墅,于是便问贾政道:“那……给娘娘盖的园子?”
贾政忙道:“娘您就别忧心了,一切都有儿子打点着。已经开始动工了。”
“动工就好。”贾母点点头,“切记一切都要用好的来!要比咱这园子还要好!”
迎春在心里冷笑道:这老祖宗也真是的,侯门小姐出身,一辈子没吃过苦。享尽了荣华富贵,哪里知道这荣国府内里早就烂了?一个像样的男儿郎都拉不出来,她们这些女子又能如何?自己上一世在孙绍祖家里吃尽了苦,何尝和这贾府背景大不如前有关?若是国公爷在世,你给孙绍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还不是看贾家败落了?
其实那日周瑞家的说的又何尝不是真话?王氏这些年当家,只怕的确是贴补了不少自己的嫁妆。
这时,贾琏凑了上来,与王熙凤一左一右扶着贾母。贾母现在对贾琏这个孙子是越看越满意,有点当年对贾珠的那个期望。贾琏笑道:“老祖宗,瞧您担心的,咱们可都是这贾家的家里人,二叔盖园子,谁都应该出一份力不是?”
说着,便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了一张银票,对贾政笑道:“二叔,听说你没银子盖园子,还特地叫人去了一趟林妹妹那里。看您多见外,侄儿我可是您嫡嫡亲的亲侄儿!怎么能不好意思跟我开口呢?这林姑母说到底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林妹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就更做不了主了。”
这话一说不打紧,仿佛如平静的湖面上扔进了一块石头。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了贾政的身上:政二老爷没钱修园子了?政二老爷还开口朝人家黛玉借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