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屋子里头所有人顿时都惊呆了。
王熙凤更是惊得花容失色,一双吊梢眉蹙成了弯。不过凤姐就是凤姐,她可不是个好随意“泼脏水”的人。不由尖着嗓子,水葱似的手指指着迎春道:“我说二妹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伙儿可都看得明白真真儿的,我一进屋子,你就拿着个剪子怼着自己脖子;我好心好意、好言相劝了半日,你不听我的这也就罢了。也不知是撞了哪门子邪神,愣是要把这脏水往我身上泼。我可受不起!”
说着,便蜂腰一扭,半是怨半是气的瞪了眼贾琏,转身过去的瞬间,却用眼中的余光狠狠剜了一眼迎春。在心里道:怪不得姑姑说要治办治办这个丫头,真是没想到,一只养了十来年的小绵羊,竟然也是只长角的。不过羊就是羊,扒了羊皮,它也成不了一头狼。竟然敢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我倒要看看,这荣府里还有人能降得过我王熙凤?
凤姐眼珠转转,迅速地在心里思忖开了:现在不是赌自己这口气的时候,反正是自己大房头的小姑子,想整治这么个二木头,以后还不有的是机会?眼下可不能坏了姑母的好事。还是得配合着孙嬷嬷把戏给圆满了才是。
于是转瞬间便换了一副嘴脸,刚要去拉贾琏的胳膊,却见贾琏已经赶忙过去拉起了跪在地上的迎春。
软语安慰道:“好妹妹,告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谁让你受了委屈?若是有,只管说出来,哥哥替你做主。”
王熙凤一听这话,顿时气开了,她是个爽利性子,便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直指着贾琏道:“二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倒真像是我欺负了迎丫头去。”
贾琏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方才自己正在大殿后头和爹、二叔他们商议宁府的丧事,刚送走一位官场上打交道的友人,便见迎春身边的珠儿急匆匆地跑来,也不敢上前来,又站在一边支支吾吾地想说话。
自己寻思,迎春一向是个省事的,若非有紧急的事,断然不会着人来找自己。于是便撇开了爹他们,过来问个究竟。
一问才发现,那丫头原也是个对事情来龙去脉一知半解的。本就是个小丫鬟,不见迎春身边的司棋、绣橘,却是打发了珠儿过来,想必的确是有些事情。于是便决意一道跟过去看看。
哪知到了这院子,先是瞧见小侯爷的侍卫把这院子给围着,屋里又是姑子、婆子一大帮子的,迎春手里拿着把剪子怼着自己,和凤姐她们横眉冷对。不用想,也是晓得定和这些婆子们有关了。
凤姐是个聪明的,可千聪明万聪明却未能掂量得出迎春在贾琏心里的地位。或许这事若是放在一年前,贾琏多半会当做小孩子家小打小闹不予理会,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横竖都丢给她去做。
可眼下却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无官无职,银子都控制在婆娘手中的纨绔公子,更不是面对王家人就抬不起头来的绣花枕头。
这个妹子的聪慧,叫贾琏愈发对迎春刮目相看,更有感,亲妹子就是亲妹子,家里的人到底比外头的人要亲。
所以一见自己妹妹这般模样,贾琏便心疼坏了,更加气愤。
迎春抽抽搭搭,对贾琏嗫嚅道:“原本从家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方才我正在屋里头小憩,忽然就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我起来,不见我屋里的两个大丫头,就看见孙嬷嬷带着一帮子人要往我屋里闯。我不让,她便说是怕我屋里藏了什么人,得了二嫂子的令,要进来搜查。结果‘一不小心’,打翻了我的妆奁匣,竟然跌出来个不干净的东西。”
贾琏这才留意到,地上的确胭脂水粉地撒了一地,一旁还躺着个绣帕,上头的图样自己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时下京城风流公子间盛行的一种春宫图样。
心里顿时恍然大悟,怪着一进门的时候,迎春拿着个剪子,要寻短见。试想一个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平白无故地叫一群婆子和寺里的姑子搜了屋子不说,还搜出来个不明不白的脏物件。若是传出去,那一辈子的名节也就毁了。
迎春平日里最为老实,莫说是和男人说话,便是个家中的姐妹,也是话不多的,断然不可能做出那等的事情。如此说来,便是有人故意栽赃……想到这里,贾琏微微蹙眉,不由瞥了一眼凤姐。心中却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媳妇也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等龌龊事吧?更何况,她和迎春之间能有多大的仇怨?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子,两个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如何使得?
王熙凤冷不丁被贾琏这么一看,心里头微微一动:二爷这些日子以来,愈发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现下有了官职,成日里和他打交道的也不再是过去那些个无用的狐朋狗友,反而都是些圣上面前混得如鱼得水之人。虽说自己王家也是高门大户,可到底自己这后半辈子一半也是要仰仗这个男人,更何况自己这么几年一直没有生出儿子。他这明摆着是愈发宠爱和信任迎春这个妹妹,自己实在犯不着去硬碰硬。
不如把责任推在孙嬷嬷等人身上,自己来个三不管。
正寻思着,孙嬷嬷却已经按捺不住地开了口,冷嘲热讽地开口道:“老奴只是按照命令行事,来搜查有没有躲进歹人。至于在二姑娘屋中搜到不该看到的东西,老奴本来还想着顾及二姑娘的名节替姑娘遮掩一番,只当做没看见。没想到二姑娘恼羞成怒,竟然倒打一耙。”
王熙凤心头一气,暗暗腹诽: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婆子!口中忙急急骂道:“还不快住嘴!”
贾琏皱了皱眉,“歹人?什么歹人?”
孙嬷嬷一惊,又对上王熙凤凌厉的眼神,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可能说错了话。可后悔已然来不及了,不由怯生生地看了看琏二爷,哆哆嗦嗦地道:“是……是混进寺里的。”说着便给那村妇使了个眼色。
村妇支吾了几句,旋即陪了个笑脸,走上前来,“说来不怕贵人笑话,我那死了丈夫的儿媳妇,耐不住守寡的寂寞,和村里一个后生好上了,带着家中的田契跑了。我这带着家里的乡亲一起追赶,这才上了山,进了寺。”
王熙凤见遮掩不住了,忙对贾琏笑道:“我也是刚知道,本来怕咱们前院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忙着处理丧事事宜,不想惊动老太太那边。于是便叫了几个家里的仆妇,跟着一起搜查。这些个乡野之人,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一躲进哪个姑娘的房中,可就不好了。”
迎春淡淡道:“原来如此,有劳二嫂子费心了。只是二嫂子这般,迎春倒有几分话要说,若真担心是歹人,那也还是该跟二哥商量一番,旁的没什么,家中身强力壮的小厮侍卫还是有的。就孙嬷嬷这几个人,我还真怕万一有歹人的话,招架不住。”
众人这才留意到,跟着来搜查的,除了为首的两三个村妇,其余都是府中负责热水、厨房、后院之类的下人并馒头庵几个姑子,若真是捉奸的,怎么会不带上村中的男丁?
如此看来,倒不像是捉奸的,反而像是贾府的家里事了。
贾琏又不是傻子,这点事情难道还看不出来?
“谁放你们进来的?这寺里今日都被我荣国府的人安排住下了,怎么能让寺外的人随随便便进来?”贾琏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王熙凤。这时,王熙凤自知理亏,忙应道:“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也是一时心急,担心府中姑娘们的安危。”
担心安危?迎春在心中冷笑,只怕是唯恐天下不乱吧?此时此刻,既然贾琏都来了,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既然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了。
“今儿也是奇了。先是一大早的绣橘闹肚子,身子不爽利,我便叫她和其他丫头歇在了旁处。二嫂子派了个身边的丫鬟冬儿来供我使唤。醒来屋里不见一人,孙嬷嬷便带人闯进来了。不偏不倚正好打翻我这妆奁匣,掉出来个东西;二嫂子一进屋,不由分说,也不替我分辨。我倒觉得今儿这事儿,非得我自己认下了才是。”
迎春冷冷地打量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仆妇,背着手接着道:“可惜我并不打算认。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是谁把这腌臜物放在我房里,就能空口白牙说是我的。我也没指望忍气吞声遮掩了,那反倒落了有些人的口实。我自是不怕的,只不过家中几个姐妹,诸如我二婶子家的探春妹妹,宁国府的惜春妹妹,刚过世的朝廷二品大员、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嫡女、宫里的元春大姐姐,恐怕名声都要跟着受牵累。既然小侯爷家的侍卫也都在,不如此事公平起见,就交给小侯爷的人去办。刑部的人查个这点子事情,还是绰绰有余的。”
孙嬷嬷一听,这回是吓得有些冒冷汗了。她是没想到,一般的姑娘,遇到这等事,遮掩还来不及。可这个贾迎春,竟然丝毫不怕名声受累,反而拉出贾府一大堆的姐妹“陪着她受累”,还有二夫人宫里宝贝的贵人娘娘——元春大姑娘!本来按着夫人的意思,就是小打小闹一番,吓唬吓唬这个二姑娘,并不闹到老太太那里去。二姑娘为了名节,一定不敢去告状,只能忍气吞声。到时候自己悄悄一传开,二姑娘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而老太太必定会为了家中其他姑娘的名声,把此事压下去。可对二姑娘一定是不会喜欢了。整件事其实再简单不过,漏洞百出,可赢就赢在没有姑娘家愿意把事情嚷嚷出去,因为即便自己是清白的,到时候也会被人抹上一层黑。
可现在……她看了看侯爷府那些个侍卫,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迎春暗自打量着孙嬷嬷,又看了一眼冬儿,嘴角微微弯了弯,眼皮也不抬地道:“哥哥,我反正是不怕的。为了府上姑娘们的名节,甘愿一道去趟刑狱司。听说刑狱司的郎官儿手段狠辣,不过只要心中无鬼,便是穿刺、烙铁、七星鞭流水的刑具都上一遍,也是无畏。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是我‘藏汉子’在先,还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话音刚落,冬儿、孙婆子等人早就吓得腿发软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