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知不觉,柳含嫣与白永和新婚后的第一个年节就要到了。
一进腊月,白永和忙着和各字号清理账目。盘点下来,有盈有亏,大体持平。面对惨淡生意,白家人少不了说长道短。不过白永和心里坦然:好汉不打头一仗,咱走着瞧!
柳含嫣小家小舍地过惯了,对大家庭生活,特别是操办过节,一点经验也没有。好在白永和信任她,一应庶务交予她,并有管家财旺协理,也就一点点、一件件从容做来。白家虽然平日生活俭省,但一进腊月就大不一样,杀猪宰羊,烹鸡烧鱼,山珍海味,白面细食,一直要吃到来年正月底。一过正月,粗茶淡饭依然照旧。叫做“平日吊瘦肠子,年关吃胖身子”。
单说这一腊月,要准备明年正月的吃食也不是一件小事。炸的、烧的有油糕、麻花、麻叶、山药、丸子、烧肉、豆腐;蒸的有枣山山、枣碨碨、枣燕燕、枣花花、米面馍、白面馍、枣糕,等等,因为白贾氏吃斋,还要另给她准备素食。伙房里的人都做好了,寄放在寒窑的一口口大瓮里,以备食用。另外如油盐酱醋,大料花椒,葱蒜姜椒,海带木耳,蘑菇金针,样样不可缺少。再说穿,老太爷、老太太该添置什么,如玉、如意、彩霞该添置什么,三老爷和她该添置什么,还有大哥、二哥家该给什么面料,还有管家财旺和下边佣人该添置些什么,等等,都得考虑周到,一个也不能漏了……当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大红对联家家贴上、大红喜炮声声震耳时,年也就在人们的期待中亮了相。
除夕夜,合家聚餐后,就是例行的守岁。白永和和柳含嫣先去看望爷爷、奶奶。因为三个孙子的一场牢狱之灾,几乎把健壮的白鹤年击倒,所幸医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恙。只是人瘦如柴,脸色苍白,说话少气无力。好在白贾氏仗着不倒的心劲,硬是挺了过来,看上去一如往日。白永和给爷爷禀报了收支情况,说业绩平平,辜负了爷爷对他的期望。
白鹤年说:“我倒不那么认为,碛口站住了脚,长船也跑成了,做了我一生想做不敢做的事,这是个好兆头。钱不在口袋里,而在你的胆略里,交了学费,赚得胆略,这就是最大的盈余。”
白贾氏说:“过年啦,不说那些烦心事。爷爷和奶奶对你放心,就照你瞅准的路子走吧。”
柳含嫣想趁这个机会把白永和蹊跷出狱的秘密公之于众,但见奶奶这么一说,倒不知该说不该说。
自和爱丹晤面后,柳含嫣一直拿不定主意,是把这个秘密公开,还是捂在肚里。公之于众,一石击起千层浪,爱丹的举动必将震撼九十眼窑院,白家老老少少会怎么看?人们是不是会把爱丹和她拿来说事?三老爷心里又会有什么波动?可是,不解开这个谜,三老爷永远解不开心里的结,白家人永远欠杨家人的情。为这件事想了好长时间,直至年根才想明白,这样的好事要让大家一块享受,一起鼓舞,让人们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义,什么是秦晋之谊。
窑里生着火,炕上还放着木炭火盆,柳含嫣用长长的火钳捅了捅死灰,又添了些新木炭,用嘴吹了几口,火苗就窜了上来。白鹤年老两口,白永和小两口,还有如玉,围着火盆又说了些闲话。柳含嫣犹豫再三,如此时不说,就到了明年;明年再说,就成了陈年旧事。还是鼓起勇气说:“奶奶,我有一件好事要说哩,不知您嫌烦人不?”
好事哪有不听的道理?白贾氏立马回说:“不烦人,不烦人,快说,快说!”
柳含嫣得令,就把爱丹搭救三老爷、杨家劫货和爱丹策动白三奴的事全抖了出来。惊讶、感叹过后,就是一阵沉默。
白鹤年和白贾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将三娃从狱中救出是爱丹所为。被白家废黜了的爱丹,非但不忌恨白家,反而仗义相救,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事!白鹤年捋了捋胡须,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爱丹倒是一位侠义女子!”
白贾氏一听爱丹心里就烦,她弄不清柳含嫣选在年三十透露这件事的用意何在,是让大家高兴呢,还是让大家烦恼呢?她斜了柳含嫣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原来是这样,杨家害人不浅!自个屙下自个吃,没甚好说的。杨家亏了白家,还不应该补偿?不过呢,人家说是为了报恩,并不希图什么,含嫣你也不要放心上去。”
柳含嫣一肚子不高兴,给白家解了结,自己却背上了包袱。好像是我别有用心,奶奶说话怎么这个味。
白永和猛然卸了千斤重负,却有些轻松得不大自在。当着爷爷、奶奶,特别是柳含嫣的面,他不知该说什么。看见都说了话,没有个态度也说不过去,才慢悠悠地说:“这事多亏含嫣给弄清了,弄清楚就好,大家再不用瞎猜。好了,不说了,还是说些过年的事吧。”白永和就此打住,这是最明智的一招。
柳含嫣想,他的男人终于解脱了。柳含嫣见好就收,脸上堆笑,附和着白永和说:“看看看,只顾说话,忘了大事。”
“还有甚大事?”三个人几乎同时问。
“我这里还给如玉准备着压岁钱呢!”柳含嫣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三个人都会心地笑了。
柳含嫣说着,从手袋里取出核桃、红枣、柿饼、花生,放在如玉枕头底下。又取出一根红线,串了5个铜钱。说:“明年如玉5岁了,带上妈妈给的锁,把平安锁住。”说毕,取出两块银元,问如玉,“两块少不少?”
如玉说:“不少,不少,长了这么大,就数今年的压岁钱多。”
白贾氏说:“你陪伴了祖爷爷和祖奶奶一年,我们也得谢你呢!”说着,也取出两块大洋给了如玉。
如玉高兴地收了,压在枕头底下。余兴不尽,要柳含嫣说谜语,柳含嫣说不早了,还要到各家看看。
出了墩台院,白永和嗔怪说:“你和爱丹密会,我怎么一点也不知情?口紧得上了锁似的,城府真深啊!”
“我俩密会你也介意?有点小肚鸡肠了吧!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犹豫。你知道我有多难?不是我城府深,倒是你有猫腻。难道替你解了心头的结,还不舒心?”
现妻与前妻的相见,是跨越两个家庭、两种情感的一次壮行。可以想见,她独闯情感的禁区,虽然有些大义凛然,但免不了看人白眼,少不了唇枪舌剑,那得有多大的勇气和智慧!支撑她的精神动力,都来源于对他深深的爱。白永和想到这里,转嗔为喜地说:“我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哪里会埋怨你?不过,我听了还为你捏把汗哩!事先该告我一声。”
“告诉了你,反倒不好行动。我做事,我担当,与你无关。”
白永和拉上柳含嫣的手,说:“你不仅解开了这个谜,还消解了从前的是是非非,以后你就充当两岸和睦使者吧。”
“哎哟喂,我终于有了头衔!”
二人说笑着,分别去了大哥、二哥和白氏近亲等几家。回来时,炉灶里的火熄了,木炭盆里的火也不旺了。要是平日,早将就着睡了,因为是过年守岁,这火是不能熄的。两人手忙脚乱地生着炉火,整好木炭火。窑里有了火,就有了生气,红火红火,红红火火,不仅图个暖和,还图个口彩和吉利。
柳含嫣到隔壁窑里看彩霞和如意,如意已经睡了。彩霞听大人说要守岁,她也要守,正在灯下学纳鞋垫呢。柳含嫣看了看睡梦中的如意,见他红红的脸蛋露出甜甜的笑靥,就弯下腰去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把被子拽了拽。在两个孩子的枕头下,放了和如玉一样的钱物,就催着彩霞睡觉。彩霞说:“你们不睡,我也不睡。”
柳含嫣说:“那哪行,小小年纪哪里能打熬得住。”
彩霞说:“我不小了,明天就十五岁了,说话就成了大人。”
正说着话,白永和推门进来,见母女二人说得热火,也掺和进来。
彩霞总把爸爸当做最有学问的人,见妈妈给了压岁钱,心里别说多高兴。就说:“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压岁钱呢!”
白永和、柳含嫣听了,相互看了看,心里寒碜这个孩子出身太苦,讨吃要饭尚且不能自保,哪里敢奢望压岁钱呢。为了让彩霞高兴,柳含嫣说:“平日,总是爸爸给你们讲故事,因为爸爸有学问。年三十,妈妈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彩霞一听妈妈要讲故事,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拍着手说:“好,爸爸歇着,妈妈讲。”
柳含嫣说:“你知道守岁的来历吗?”
彩霞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那我就给你讲个守岁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妖魔名叫‘祟’,这个祟不是守岁的岁,是鬼鬼祟祟的祟。它平时不露身影,一到年三十夜里就出来害人。它在熟睡的孩子头上摸一下,孩子就会发烧,说胡话,等到退了烧,人就变成了傻子。人们怕‘祟’糟害孩子,就围坐在灯下守着,久而久之就有了‘守祟’的习惯。说有那么一家,夫妻俩老年得子,把孩子当成掌上明珠。到了年三十夜晚,他们怕‘祟’来骚扰,就不让孩子睡觉。孩子无聊的不行,用红纸包了八枚铜钱,拆开包上,包上又拆开,玩着玩着,还是睡着了,八枚铜钱放在枕头边。夫妻俩不敢合眼,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熬眼‘守祟’。半夜里,突然一阵狂风吹开了房门,吹灭了灯火,‘祟’鬼鬼祟祟地来了。就在‘祟’把手伸向孩子的头时,孩子的枕头边突然迸出一道亮光,‘祟’急忙缩回手,尖叫一声逃跑了。消息传出,村里人都很高兴。从此,每逢过年,人们都用红纸包上八枚铜钱,放在孩子枕边,果然‘祟’就再没敢糟害小孩。你知道为什么吗?原来,这八枚铜钱是由八仙变的,暗中保护着孩子,人们把这钱叫做‘压祟钱’。再后来,因为‘祟’与‘岁’谐音,慢慢就叫做‘压岁钱’了。”
彩霞听得入了迷,眼前便幻出“祟”的魔影,慌得一头撞到柳含嫣怀里:“我怕,我怕!”停了一会,不无好奇地说,“原来守岁和压岁钱是这么来的。”
白永和虽是大人,也一样被带进故事里,眼瞅着油灯,呆呆地想着什么。听到彩霞说她怕,才不由得抬起头,见娘儿俩早抱成一团。柳含嫣的故事如此有趣,迷了娃娃迷大人,无异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心里一乐,眉开眼笑地说:“嗯,挺有趣,我还不知道守岁是这么回事,妈妈学问就是大。”
彩霞说:“在北京时,妈妈天天黑夜给我讲故事,故事一串一串的,扯都扯不完。”
父女俩的夸奖使柳含嫣有些不自在,就把话题朝白永和那里引:“这还是在汉口时听人讲的,不想在咱永和关还当新鲜话。妈妈这点油水哪里能算得上学问,爸爸才是满肚子学问呢!”说着亲昵地朝白永和瞥了一眼。
白永和接过柳含嫣的脉脉温情,如同抿了一口蜜糖。想起与爱丹的守岁,也是这样的温馨,却没有这样的情趣。爱丹呀,你现在也在守岁吗?你也有我这样的和美吗?你救我出狱,我无法相报,只能默记心里。柳含嫣见他心不在焉,就问:“想什么呢?”
“不想甚,我在品味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呢!”
柳含嫣话锋一转道:“不是吧?是不是品味与他人在一起的感觉呢?”
白永和见柳含嫣戳到他的痛处,性急火起:“你胡——”后边的“说”字几乎脱口而出。他顿了顿,缓和地说,“你胡——涂,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是怎么在乎你的?有你在身旁,我心满意足,哪会有别的心思!”说完,身上竟湿漉漉的,以手一摸,原来是汗。
“是真话?”
“我这是石爷爷和石奶奶说话——都是石(实)话。”
柳含嫣听了,哈哈大笑:“想不到,举人老爷也会乡间俚语,真是妙不可言!”
柳含嫣话中有话,白永和哪能不知;白永和急中生智,柳含嫣哪能不晓。夫妻间妙在心有灵犀,有了灵犀,就有了默契,有了默契,就有了消解心结的钥匙。
两人要过自家窑里去,彩霞说怕,不让走。只好留下来陪彩霞和熟睡的如意守岁。年三十,都怀着一个希望:守祟,守岁,守得岁岁平安,大鬼小鬼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