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年和白贾氏拖着酸困的双腿回到自家窑里时,已经是残月如钩,夜阑将尽。万籁俱静的星空,掩饰不住他们内心的憋气和烦恼。白鹤年只顾抽自己的水烟,白贾氏则和衣睡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男人聊着。
白贾氏说:“说来说去,还不是爱丹惹的祸?要不是她来到白家,要不是她生得招眼,哪里会出这事。女人生来就麻达,一不小心就成了祸水。”
白鹤年说:“你一向用尺子量着说话,怎么也口无遮拦起来?今天的事是怪你的孙子,还是怨你的孙媳妇,你心里尽底明白,说这样的话亏不亏心?你长得不好看?也没见你招蜂惹蝶,成了祸水。”
白贾氏骄傲地说:“那是我站得直,走得正,要不早让人瞅上了,还不给你挣回一顶绿帽子戴?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总是她空守家门,打熬不住了,有了那个意思。”
白鹤年见婆姨越说越离谱,急得把水烟壶往桌子上一撂:“都说你通情达理,深明大义,怎么今天成了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糊涂虫?明明是二娃欺负人家,爱丹才拼死拼活地和他打闹,怎么能说成是爱丹有那个意思?要怨就怨自己的孙子生得圪柳长得歪,与人家娃有何相干?”
白贾氏见白鹤年急了,就调侃说:“不就比画着说了你三孙媳妇几句,就把你心疼成这样?要是骂她几句呢,你还不把我给吃了!”
白鹤年忍无可忍,火冒三丈,一拍桌子道:“你尽胡侃!我看是把你惯得没样了。识相点,不要给你点颜色就想开染房!”
别看平日白贾氏作威作福,白鹤年处处让她,一旦白鹤年动了怒,六亲不认,无人敢与争锋,她曾经领教过男人的威风。记得年轻时,不知因甚事激怒了男人,一气之下,把她拒之门外三天,发誓休了她。只是因为她家败人亡无处安身及众人的苦苦说情,才没有休成。一生只有过那么一次,就这一次,也足以叫白贾氏刻骨铭心,心有余悸。所以,白鹤年通牒式的警告一出口,白贾氏薄薄的嘴唇紧紧闭上,再也不吐一个字。
这一夜,白家三孔窑洞里灯火长明:白鹤年老两口相对无语,白永忍小两口垂头丧气,杨爱丹与孤灯相伴,泪流长夜……
一连三天,爱丹卧床不起,水饭不进,任谁劝也不听。白贾氏只得给爱丹父亲杨福来捎了口信,让他过来劝劝。
没等杨福来动身,身体羸弱的改样,听到爱丹的病情先倒晕了过去。请来先生,先生让病人平卧,头略枕高,再给盖了被子,然后施以回阳九针穴法,又叫喂了半碗红糖水,约莫一顿饭光景方才苏醒过来。
这厢杨福来把婆姨安顿好,没顾得上带人,匆匆来到永和关。
见亲家来到,白鹤年和白贾氏都出门迎接,并相随到爱丹窑里。爱丹睁眼看见父亲,未曾开口,泪水早在眼眶里打开转转。杨福来俯身细看,爱丹精神委靡,一脸病相,原先粉脱脱的爱丹哪里去了?他在爱丹头上摸了摸,微温;再摸一摸手心,有点潮热。他虽不懂得医道,但跟上病秧子婆姨,也成了半个郎中。他猜测,娃是受了气,肝气不舒。问服了什么药,白贾氏一一说了。他看了看爱丹乞怜的目光,心里一阵阵难过。他没有劝爱丹什么,而是果断地对白鹤年和白贾氏说:“叔,婶,让爱丹跟我回去将息几天,你们看怎样?”
白鹤年觉得这样甚好,就满口答应:“好吧,有你们照看,兴许会好得快些。”
白贾氏听了,却不以为然:“爱丹偶患小疾,调理几天就会好。哪能动不动就烦劳你们。”
杨福来见白家掌门人一个推,一个拉,不知该听哪个的,有些左右为难。就这么回去吧,爱丹乞怜的目光,分明在向他求助。强把爱丹接走,又怕伤了白贾氏的自尊。他知道,白贾氏是很要强的女人,也是很难对付的“女光棍”,本是顺乎情理的事,在她那里都会碍手碍脚,难遂人意。
其实,杨福来并没有猜透白贾氏的心思。白贾氏并不是不想让杨福来把爱丹接回延水关,甚至比白鹤年更想这么做,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呢。但是,眼下不能这样做。发生在爱丹身上的事关乎白家的声誉,谁能保准爱丹回去不说给父母听?一旦性格粗鲁的杨福来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兴师动众上门问罪,叫你干瞪眼没说的。为了遮人耳目,她只能婉言推辞,这样既不失白家的体面,又会让杨家放心。可是,白鹤年却和白贾氏想到两岔里去了。他想的是,爱丹回了娘家,省心不说,还能省下治病的银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可这个不通情理的婆姨,偏偏不让人家接走,闷葫芦里究竟装了什么药?
想到这里,他拉了把白贾氏,说:“让他们父女俩坐一会吧。”
白贾氏觉得有理,就顺从地跟着男人退了出来。
一出窑门,两人就干开了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从院里吵到窑里,还没有吵下个结果。
一个说:“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这事迟早要败露,做下亏心事,还怕鬼敲门?”
一个说:“躲过一时算一时,走了一站算一站,只要避过这个风头,把爱丹安抚好了,再让她回娘家也不迟。”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杨福来提着包裹,拉着爱丹,来到白鹤年门上。
杨福来说:“叔,婶,娃想家了,还是让我带回去将息几天,身子好了就送回来。”
爱丹也趁机说:“爷爷,奶奶,你们跑前跑后的,叫孙媳多不忍心。我走了,省得二老操心。”
看来,父女俩是商议好了的。白鹤年看白贾氏,白贾氏没了主张。她从来没有如此理屈词穷过,如此狼狈难堪过。到了这种地步她才明白,要让人不说,除非己莫为,最好的办法不是堵而是泄,一河水开了,风浪也就会过去。想到这里,白贾氏便落落大方地说:“刚才是为贤侄着想,如你不嫌拖累,把爱丹带回去将息再好不过。你们放心,我们也放心。”
白贾氏看风驶船,临阵掉头,不仅叫白鹤年感到突然,就连杨福来父女也有些困惑。短暂的面面相觑,便是皆大欢喜。爱丹跟上父亲回去了。白鹤年长长舒了口气。白贾氏却有些撑不住,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长长叹了口气。
杨福来父女来到河边,见自家的船还没过来,就搭白家的船过了河。爱丹因身子骨过于虚弱,刚才被河上的风一吹,就着了凉,身子发抖,牙齿打战,连腿也困乏得抬不起,刚上岸,人就昏了过去。乘船的人都围拢过来,但谁也帮不上忙。白家老艄白三奴,看见杨掌柜急得团团转,就走到跟前说:“杨掌柜,我来吧。”说着就去背爱丹。杨福来愣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合适,可又没有办法,只得紧跟着白三奴,一路小跑回到自家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