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爱丹到爷爷窑里问安,恰巧二老出外边去了。正要走时,无意间看见炕桌上放着一封信,她好奇地凑到跟前看了看,这一看不当紧,旧病未去,又加上新病。原来,这是三少爷寄给爷爷、奶奶的信,信上备述因病辍考的事,又说了准备下次科考,不中皇榜绝不回家。信上对爱丹只字不提。白永和出去一年多,经常有书信回来,也只是问候老人报平安,奶奶总是轻描淡写地给爱丹说一声。爱丹也曾偷偷写过两封信,可是连一封也没回,这叫望穿秋水的她着实寒透了心。难道他真的为了科考忘了后炕上的婆姨吗?她忐忑不安地抬脚出门,没提防和进门的奶奶撞了个满怀,她不好意思地赔了不是,道了安。奶奶一眼瞥见炕桌上的信,知道露了馅,再不给爱丹个说法就不好交代了。
“哦,是这么回事,昨天三娃捎信回来,说他因病退出考场,决计不回家,准备下次科考。”她说话时特别用心观察爱丹的神色。
爱丹迟疑片刻,遂轻声地问:“没有我的信?”
“没见呀,要是有信还能不给你。”
“他人怎么样?”爱丹关切地问。
“将息了一些日子,不碍事了。”白贾氏淡淡地说。
爱丹还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便向奶奶告辞。
白贾氏望着孙媳妇的背影远去,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爱丹回到自家窑里,点上麻油灯,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她孱弱的身子,愈显得憔悴孤独。她慵懒地躺下,又坐起,复又躺下;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不知道要做什么。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算静了下来,一个人闷头闷脑想开了心事。
她记得,三少爷跟她说过,每给爷爷、奶奶写一封信,必定有她的一封信,这是在枕头上说的话,这是和她拉了钩的事,难道一出门就忘到脑后?难道他在外另有新欢?不可能,三少爷是正人君子,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作另外一种设想,那就是世故的奶奶从中作梗——把三少爷捎回的信都给压了。如若这样,奶奶就有些不近情理,或者说是别有用心。想到这里,她的脑袋“轰”的一下,仿佛闷雷袭顶,六神无主了。虽然思想无边无际,但也要适可而止。她不再往下想,生怕没事想出事来。但愿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昏黄的灯光里闪进一个人影。沉浸在遐想中的爱丹,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这个人影在门口定了定,就蹑手蹑脚地朝爱丹走来。待到饿狼扑食似的巨大影子闪进爱丹的眼帘,爱丹这才猛吃一惊,本能地把身子往后退缩,并大声叫喊:“谁?”
“是我,别怕。”那个影子止住了向前扑食的动作。
爱丹听了,原来是二哥白永忍。但她故装不知地问:“你是谁?不说清楚我可要叫人哩!”
白永忍一听,心慌了:“别,别喊!三弟媳妇,是二哥呀,这么熟惯,你还听不出来?我见你憋闷得难受,陪你说说话。”
“哦,原来是二哥,为甚进门不打招呼,把人吓一跳。”爱丹顿了顿又说,“二哥,黑天半夜的,有什么不能明天再说。”
白永忍浪笑了一声:“也没甚要紧事,只不过想……”
他一面说着,一面盯住那只三寸金莲,看着看着,目光顺着三寸金莲往上溜去,直到停在了那张比他的娇娇还要娇十分的脸蛋上。唾沫直往肚里咽,身子胀得憋不住劲,手爪子就不由自主地往爱丹身上伸去……
爱丹倏地站起来,甚至没来得及考虑后果,就朝白永忍脸上扇了一掴:“二哥,请你自重,如再胡来,我就喊人啦!”
从小到大,白永忍从没有让人在脸上打过,所以并不知道脸上挨揍的滋味。这一掴,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女人不到万分紧急的关头出不了这个手。不过,毕竟是女人的手,白永忍觉得疼过之后就是一阵痒痒,痒痒得他浑身难受。他已然如火烧身,任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头扑上炕来,紧紧把爱丹搂住。爱丹用尽平生力气和他厮打,同时也声嘶力竭地呼叫起来。正在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白鹤年和白贾氏破门而入,眼前不堪入目的场面把他俩惊呆了。
“都给我住手!”白鹤年厉声叫道。
这一声吼叫如雷贯耳,白永忍回头一看,就像被人抽了筋,疲软得再也无力出手。而他的下作行径,永远定格在几个人的脑海。他不得不松开手,慢慢从炕上溜到地下,“扑通”一声给爷爷、奶奶跪下……
白鹤年不管婆姨是什么态度,先自发了火。他抖抖擞擞地举起手,只听“啪啪”两声,在白永忍脸上来了个左右开弓:“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败家子!”他越说越气,又在白永忍脸上扇了两下。白永忍被打得躺倒在地,但慑于爷爷的威严,他不得不爬起来,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不敢吭声,不敢哭泣。
在白鹤年怒打白永忍时,白贾氏却不动声色,心想,这个二娃真让爱丹给说准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不由想起了与爱丹的那场强词夺理的争辩,就觉得对爱丹有失公允,就不免愧疚在心。故而等到男人发过了火才缓缓地说:“二娃,向爱丹赔个不是!”话语虽然平静,却不容商量。
白永忍推推辞辞,低不下架子。可是,回头看了看爷爷、奶奶冒着火星的目光,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就面朝蜷曲在炕上哭泣的爱丹说道:“弟媳,我不是人,我该死。看在爷爷、奶奶情分上,你就让了我这一回吧!”他抬出来二老做挡箭牌,并避重就轻地说了个“让”,而没有说“饶”。
爱丹无语,还是哭着不起。
要是平时,在爷爷、奶奶面前,爱丹无论如何也不敢不理不睬。今天,她要趁这个机会出口气,也好把平日积攒的怨气一块发泄出来。所以,她有点得理不让人,既不起身,也不言语,对三个人的这场或真或假的表演无动于衷。
治家有方的白贾氏没有了主张。要是平日,爱丹借个胆也不敢这样。今天,是自家孙子做下伤风败俗的事,是她治家不严的过。如果不好好安慰爱丹,让这事传到三娃那里,一颗老鼠屎就会坏了一锅粥。再说,这事如让河西的杨福来得知,岂能坐视不管?思来想去,只能让二娃赔情道歉,别无良方。为了白家的名声,她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不得不对爱丹的“不识高低”忍让将就。还有,爱丹的性格她有所领教,看似猫样温柔,逼急了也会上树。想到这里,白贾氏轻咳一声,细声细气地对爱丹说:“三娃窑里的,二哥向你赔了不是,看在爷爷、奶奶的老脸上,得饶人时且饶人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传出去对谁都不好。让你二哥向你立个誓,你也得有个说法。二娃,向弟媳立誓!”
白鹤年赞许地点了点头,也朝二娃说:“还不麻利些?”
白永忍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在人面前低三下四过,想不到一念之差,竟犯在爱丹手里,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无脸再说什么,只求尽快了结,离开此地,要是让他窑里的那位河东狮得知,就不要想过安生日子。人常说,男人膝下有黄金,是说男人不能轻易给人下跪。白永忍想,我膝下倒成了一堆烂狗屎,人不值钱了连膝盖骨也得曲着。算了,能忍能让才是好汉,就曲一回吧。只听“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白鹤年和白贾氏吓了一跳,大男人家未免有点作践自己。想说什么,当着爱丹的面又不好明说。白永忍急急巴巴地说:“今儿的事,都是我的错,愿打愿骂随你便。我从没有给人低过头,而今向你发誓:从今往后再不到你窑里来,绝不做非礼的事,求你高抬贵手——”
他还要说什么,被早已不耐烦的白贾氏打断:“行了,行了,你要知错就改。爱丹,既然二哥向你认了错,见好就收吧。二娃,你滚!”
说毕,踢了二娃一脚,白永忍被这一脚踢得醒悟过来,慌忙向爷爷、奶奶叩了个响头,溜出门去。
爱丹见事已至此,也不便再硬撑下去,况且,男人向女人叩头是要折寿的,哪里能担当得起?慌得溜下炕来向二老施礼,话没说完,泪又流了下来。白鹤年不知所措地把手伸进袖筒里,白贾氏见状,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白鹤年才没有把手帕掏出来。
往回走的路上,白贾氏“呸”地唾了一口,说:“真是一路货。”
白鹤年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白贾氏说:“难道你还想亲自给孙媳妇擦泪不成?”
一句话说得白鹤年没了底气,软塌乎乎地说:“甚和甚嘛,能拉扯到一搭里?爱吃醋也没这么个吃法,真是!”
白鹤年迈开步子,打着灯笼,不管不顾地走了。白贾氏踮着一双小脚后边追着,前边灯明,后边幽暗,白贾氏跌跌撞撞,迷迷瞪瞪,把无可奈何的苦笑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