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三少爷披红挂花过河来迎亲。爱丹喜盈盈上轿,来到河边。三少爷的轿刚刚上船,没等她的轿上去,一阵恶浪劈头盖脸打来,霎时把三少爷的船冲走。一个在汪洋中的木船上拼命叫喊,一个站在岸边的沙滩上呼号恸哭,情急中,爱丹喊一声“三少爷我随你去了”就纵身往黄河里一跳……
这一跳,把爱丹从梦魇中惊醒,也把排排着实吓了一跳。夜阑人静,微小的响动都传得很远,更何况爱丹撕心裂肺的叫唤。平素觉轻的改样听见,吓了一跳,不知女儿出了什么事。忙披衣下炕,站在月明地里,轻轻敲击着窗棂:“爱丹,我娃怎么啦?”又说:“排排,你睡死了!听不见小姐吼叫?”
两人听了,一暖一冷,各有所感。
爱丹说:“妈,没事,你回去吧。”
排排也只好附和说:“说梦话哩。您放心睡去吧。”
改样这才放心地走了。爱丹和排排都没了睡意,就拉呱起来。
一个问:“说实话,您梦见了什么?”
一个答:“梦见了三少爷迎亲,从上边下来一股山水,把我们冲散,一个在船上叫,一个在船下吼,眼看着三少爷远去了,不见了,我‘扑通’一声跳了河,就醒了,还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调侃地说:“这就叫梦里结婚,好事不成。”
一个嗔怪地说:“人家正难受哩,你却打趣逗乐,心肠怎么那么硬?”
一个正儿八经地说:“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姐您想心上人想得入了迷。”
爱丹回敬道:“你才想你的心上人哩!”
排排说:“我没您那个福气。我是没人待见的打破碗碗花。谁像您是人见人爱的山丹丹花!”
爱丹说:“他们不待见,我待见。”
排排说:“您待见了我,您那位心上人往哪搁?”
爱丹不语。排排又卖关子道:“小姐,您真心想和三少爷成亲?”
爱丹羞得把头钻进被子里,不出声。
排排问:“您倒是说呀,你不说我可不管了!”
“别,别。你是明知故问哩,不是要敲我的竹杠吧?”
“哪敢。只要小姐铁了心,我就给您出个主意。想知道吗?”
爱丹不假思索地回道:“想知道。”
“老爷一心要招女婿,白家哪里能答应;您一心想嫁过去,老爷又不放话,这样下去,夜长梦多,你这朵花让谁摘走还说不准呢!你看这样行不行:您和老爷说,咱可以不要人家倒插门,但白家也要顾及杨家的难处,如果以后有了娃,不管你有七狼八虎,只要你牵过来一只‘虎’就行,这个条件也不为过吧?”
爱丹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呸,呸,胆大不识羞!还没拜天地,就说生娃娃,七狼八虎你能生得下,那不成了老婆猪?”
排排也禁不住笑道:“要紧三关,还顾得上怕羞?怕羞就不要想男子汉!”说完舍气地扭过身子,给了爱丹一个脊背。
爱丹忙把排排拉了过来,收敛了笑容道:“什么时候了还舍气?说正经的,我这样说,爸爸能不能答应,白家能不能应承,人心隔肚皮,都不好说哩!”
排排也正色道:“依我看,老爷这里没甚圪绊头,只要有人顶门,续了杨家的香火,了了他的心思就行,倒是三少爷那头的疙瘩不好解。”
“排排,你脑子灵动,鬼点点多,既能想得下第一招,还能没有第二招?”
“我要是说了,您能不能做到?”
“我心里没数。不过,话说到了,力使尽了,如果还不能如愿,那只能怨命,哪里能怨你。”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您不妨暗里打发人给三少爷捎个口信,就说他如果也铁了心,不管有多为难都先应承下,后路是黑的,到那时还不一定怎样呢!再说,天下的关数不清,路上的坎走不完,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生米做成了熟饭,就什么都好说了。”
“看来只好这样了。话说回来,女娃家做大人们的事,是不是太那个了?”她顿了顿,就着明亮的月光瞅了瞅排排,排排紧闭双眼,并没有理会她的说话。爱丹就问,“我在问你话呢,听见了没有?”
排排忙回道:“不只是听见了,还咽到肚子里去了。不过呢,话我可是说了,做不做就尽在您。我是伺候人的,在你家有今天没明天的,管不了那么多。”
爱丹长叹一声,说:“不兴你说这话!你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亲人,就要为我着想。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反正我是耗住你了。”
排排无奈地说:“帮,帮,帮。小姐还要我帮甚哩么?”
爱丹求告排排道:“三少爷那里我打发人去说,爸爸这里你来帮腔,行么?”
“我算啥哩?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说话还能顶话?打死我也不敢和老爷说。还是您说合适。”
“别的我倒不怕,只是还没有拜天地,入洞房,就说生儿育女的事,大姑娘家,叫我咋开口?”
“想吃肉还怕闻腥味?看来您还是没横了心,要是真想嫁三少爷,还有什么磨不开的。假若是我,只要认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排排在杨家虽说人微,但在爱丹看来并不言轻。与其说排排是爱丹的使女,还不如说是爱丹的得力帮手,所以爱丹总是对她敬三分,亲三分。排排知道,她的命运与爱丹的命运分不开。爱丹走运,她跟上沾光;爱丹背运,她跟上受气。现在,爱丹正在人生十字路口,她同情爱丹的处境,也支持爱丹的选择,但她所做的一切,只能通过爱丹的言行付诸实施,却不能抛头露面,一着不慎,不仅帮不了爱丹,还会让老爷、太太猜忌和不满,人家一翻脸,自己走人还好说,怕只怕把爱丹的好事搅散了,让她受一辈子窝囊气。她为爱丹的事想了大半夜,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让爱丹给吵醒了。脑子忽然一亮,就冒出这么个折中办法。就像门前的黄河在这里转了个弯,暂且回旋一下,把眼前的事情稳住。至于说将来的事,谁掏良心,谁昧良心,任由他们去吧。我排排是迟早要离开杨家的人,有我自己的活法,人一走,茶就凉,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鸡叫鸣了,窗纸发白了。看看爱丹,早沉沉地睡了。
排排揉了揉眼,穿衣下炕,帮郝妈做饭去了。
白贾氏得知杨家的要求,冷笑一声:“哼,盖上十八层被子梦去吧!”并嘱咐白管家不要让无关人知道,免得引起众议,对白家不利。
白鹤年听说,也笑了。不过他在哑然失笑之后却没有了下文,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白永和听说,去找奶奶,奶奶没给好脸看;去找爷爷,爷爷不置可否。他心冷了,冷得快要结冰,他感到空前的孤单和无助,一个人躺在炕上想心思。
殊不知,白永和闭门苦思的时候,白鹤年内心深处另有了谋算。白鹤年想,入赘并不能说明咱无能,只能说明杨掌柜看上三娃,愿意把家产交给三娃。送上门的媳妇总比求上门的媳妇省心、省事,还省钱,这担名义落实惠的好事哪里去找?三娃一旦有了这份家资,凡事都能进退自如,从容处之。如取得功名,不用为官场的用度发愁,可以手脚干净地做个清官;如回家经商,以白、杨两家的资本做更大的生意,赚更多的钱,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再说,他也想借这个机会显示一下,给惯于颐指气使的白贾氏一个颜色看看。这样看来,屈就是暂时的,受益却是长久的。因此,他不动声色,静观待变。
白永和知道爱丹铁了心嫁他,也就铁了心非爱丹不娶。只是杨掌柜的节外生枝,给刚刚绽放的心花蒙上了阴影。白永和意识到,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要心想事成,只能破釜沉舟。正在这时,从白三奴那里传来爱丹的话,他父母退而求其次,条件是:婚后有了子嗣,过继一个过来。如行,则成亲;不行,两家无话可说。白永和大喜过望,也没和奶奶商量,叫来白管家直接吩咐道:“你给杨掌柜说,杨家的条件,白家答应。”
白管家为难地说:“没老夫人的话,我不敢当这个家。”
白永和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出了娄子我顶着。老夫人那里,她不问,你不说。她若问,你就说杨家打消了入赘的念头,我们明媒正娶。况且,两家当家人又不会当面订正,两头一抹,不就圆裹过去了?”
白管家见三少爷这么硬撑,又见白东家向着三少爷,也就踮着步儿,说给杨掌柜。杨掌柜不实信,要让白家签个协议。白管家难为情地拿回协议书,头脑发热的白永和顾不了许多,举笔就签。心里暗自说道:“对不起了奶奶,恕孙儿不孝,擅自做主;对不起了杨掌柜,恕我偷梁换柱,争得爱丹。一旦入仕做官,这份协议还不是废纸一张?”他安顿白管家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既不能让杨家传出去,又不能让奶奶知道。白管家瞒了白家哄杨家,总算把事情搞定。
彩礼送了,婚期定了,白永和一心等着迎娶他的爱丹。白鹤年的算盘落空了,那份唾手可得的财产成了黄粱一梦。不过,他仍以胜利者自居,故而整天乐呵呵的,与白贾氏的面无表情形成反差。
在白贾氏看来,三娃与爱丹的婚事虽然木已成舟,但因为这件婚事有违她的初衷,有碍三娃的前程,有伤她的自尊,虽然也紧锣密鼓地为三娃张罗着,但是心情烦懑,郁郁不乐。白鹤年和白永和祖孙看在眼里,一个喜上眉梢,一个心有愧意。大娃白永平既然不知就里,也就不闻不问。不知为什么,二娃白永忍少见了原先的热心。祁娇娇因没有采纳她的意见,显得十二分不高兴:我给说合时说科考要紧,暂不成亲;你们相中的就不怕误了前程?老的老,小的小,眼里全没有我祁娇娇。哼,咱们走着瞧,三年还等不上个闰腊月!
再说杨福来,也是一肚子不痛快。他知道,招女婿向来不是死招便是活招,死招是女婿改名换姓,成了主家的儿子,继承家业,他自己就是死招过来的;活招是女婿有子后,把其中的一个给岳父顶门,女婿本人不享受继承权,把老人养老送终后带媳妇返回男家。我杨福来争来争去,既不死,也不活,只落了个外甥顶门的空头银票,还不知这是猴年马月的事。再说,到时白家翻脸不认账咋办?还不叫我杨福来赔上夫人又折兵?无奈爱丹铁了心,就是套上笼头,也很难把她顺顺溜溜地拉回来。如要硬往回拉,生性倔犟的爱丹说不准给你来个挣断缰绳撅死牛的下场。想到他心爱的果子红,想到至今不知自己身世的爱丹,向来说一不二的他也不由得发了慈悲:全当是我代果子红嫁女,了却她的心愿,至于以后的事顺其自然吧。命里有时总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连我也是入赘招婿的呢,有没有后,与我有何相干?
改样却不这样想,她想得最多的是杨家的香火,要是断了,偌大的家产谁来继承,父亲临终托付不就成了空话?但她半拉身子半口气,既不能打里,又不能照外。再说,自己的肚皮从来没有长进,既蔫又瘪,不用说榴开百籽,就连怀娃娃的滋味也没尝过,为杨家不蒸馍馍争口气是她这辈子的最大愿望,也是她这辈子的最大遗憾。女人不养娃,众人面前矮三分。因为这个原因,男人高兴她高兴,男人伤心她也伤心,男人愿意的她不会不愿意,男人不愿意的她也绝不会愿意。爱丹的婚事前前后后她都看到眼里,也不是没有想法,除了坐在后炕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她知道,除了掌一把钥匙,她什么也掌不了,只能对男人唯命是从。
杨白两家联姻,虽说一波三折,但在双方利弊得失的权衡和不动声色的讨价还价后,长辈们委曲求全,儿女们如愿以偿,一对因祸得福的新人即将走上婚姻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