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丹历险归来,向父母细说了经过,并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想为花眼开脱。可回头看时,却不见了花眼。问父母道:“花眼哩?”
父亲“嗐”了一声,欲言又止。母亲才说:“咳,别提了!你出了事,花眼跑回来告知,我们急得要死,你爸爸情急之下就打了她。也怨你爸爸性急,打过之后,又威吓了几句。花眼见闯下大祸,要跳河自尽,被众人强拉着送回家。等我们靠实了你的情形回来,就不见了花眼。这下,你这头放心了,她那头倒叫人悬起了心。忙打发人四下里寻找,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小小女娃能跑到哪里,众人寻思十有八九是跳了河。唉!”又朝着男人说:“你不该打花眼,你不该说救不回爱丹,就打死她。都是你闯的祸,要是真的跳了河,我们就做下伤天害理的事了!”
爱丹听了,不由得号啕大哭:“谁也不怨,只怨我一人。本来花眼不让我下水,我就是不听,才惹了祸。现在好了,我死里逃生,花眼却寻了短见,叫我还怎么做人?”
说罢,又是一阵好哭,任谁说也不听,直哭得日头落山昏天暗地时才止住。看她人时,眼睛肿得有青枣大,一副愁云惨淡的哭丧眉眼。
早晨起来,爱丹在父母陪同下,来到河边,朝着下游方向点了三炷香,烧了三刀纸,献上各色好吃的。爱丹跪在地上,向着南天说:“花眼,我的好妹妹,虽然我们不是亲生骨肉,可是姐姐把你当成了亲生妹妹。这辈子无缘相处,下辈子我们还做姊妹!”
杨福来一阵阵地后悔和难受,人家将花眼卖给他为的是活命,活成个人模人样。谁知道,他却要了人家娃的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着黄河,他也哭了:“如花眼在天有灵,请务必原谅我杨福来的鲁莽。”
改样虽说当初不想认花眼为女,但一个锅里好歹也搅了两年稀稠,正想着认了这个俊俏的女儿。谁知道,话还没有出口,人已经去了。要知道这样,当初认了花眼,也不枉她来杨家生活一场。她陪着爱丹哭,一哭,气就上不来,气上不来,就瘫倒在河边。父女俩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才算缓了过来。
通过这样一场人生变故,爱丹变得谨慎了,再也不敢随便走出家门一步。杨掌柜夫妇怕她过于悲伤,又雇了个名叫排排的使女和她做伴。
爱丹养在深闺,本来外人知之甚少,因为有黄河遇险被救的传奇经历,一时间她和三少爷成了渡口两岸十里八乡茶余饭后街谈巷议的中心内容,她的美貌和三少爷的勇为也传遍永和、延川两县。不断有人借故来访,一睹爱丹芳容;也不断有人前来提亲,聘以厚礼。
杨福来认为,麻烦归麻烦,可毕竟是好事。用私塾先生的话说,就是可以一改“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封闭和冷清。如果弄好了,可以做到人财双收。改样的心病是为老杨家接续香火,她认为与其把女儿嫁出去,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好,而且这个女婿要有才有德配得上女儿才行。女婿当儿,可以养老,可以传后,可以把家业延续下去,杨福来也觉得婆姨说的在理。不过,又觉得女儿尚幼,有足够的时间精心择婿。此次遇险虽是坏事,但也给了他待价而沽的体面和机会,正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古话。
在此之前,爱丹一直处于无忧无虑的状态,除了吃,就是玩;除了向先生讨教点文墨,就是看点闲书。虽然也羡慕花前月下、赠扇馈珠的风流韵事,但总觉得怀春思郎是大姐姐们的事,自己不过是懵懵懂懂、不谙风月的傻丫头,所以,偶尔想想也便风吹云散。况且有几人能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自己还小,不想出嫁,不想受男家的约束,还想在父母身边好好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一场变故,不仅惊动了外界,也搅乱了她的心。一夜之间她苏醒了,成熟了,就像被一场秋风吹红了脸的枣儿。
这些日子,她遇险被救的一幕,她和三少爷互通心意的一幕,时时都在眼前回旋,想忘,忘不了,想抹,抹不掉。尤其是永和关临别时的那个场景,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她一次次地回忆,一次次地品味,越忆越割舍不下,越品滋味越长。
那天,她依依不舍,三少爷不离左右,三少爷解下身上的玉佩,双手郑重地捧上,她脸儿绯红地掩面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无以回报,只能以口代物,轻轻挑起眼角痴痴地缠绵,真诚地送了过去。说:“投桃报李……”
三少爷还了她一个似信非信的眼神。轻轻一笑说:“你的李呢?”
她灿然回笑道:“我的‘李’就在这里。”说着,用手指了指心房。
回来后,每想每动情,想得她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方才醒悟,自己有了心思,害上了相思病。受了人家的玉佩,算不算“赠扇馈珠”?两人独处,算不算风流韵事?信誓旦旦,算不算私订终身?还说你懵懵懂懂、不谙风月呢,原来你春心已然萌动。又见提亲的能踢破门槛,心下窃喜脸溢笑,又是喜来又是忧。喜的是自己真的成了一朵含苞欲放的山丹丹花。忧的是花落谁家花无主,要是三少爷能上门来求婚该有多好。
延安府来了说媒的。言说,某秀才二十来岁,行五,在衙门里做事。听说爱丹才貌出众,愿意入赘杨家为婿。杨福来两口被说动了心,回过头来看爱丹的意思如何。
本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在小的讨价还价。只不过爱丹是他们唯一的女儿,父亲别有隐情地疼爱,母亲寄予厚望地养育,掌上明珠,百般娇惯,唯爱丹之命是从。即使这样,他们也乐意,因为爱丹给杨家带来了亲情,带来了乐趣,带来了幸福。
改样向爱丹提起这件事儿,爱丹头摇得像拨浪鼓。改样说:“十六岁了,说不大也不大,说不小也不小,我妈嫁我爸时才十四岁,我跟你爸时只有十五岁。既是提亲的三天两头来,看来我娃的婚姻动了。动了,就不如趁热打铁。”
爱丹努起小嘴:“我不想找人家,还想在爸爸妈妈跟前过几天清静日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像枣树有了花骨朵就要开花,有了花就要结枣一样,迟早得走这一步。妈看延安府的人家还挺般配,娃家,可不敢眼睛朝上尽想好事,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爱丹不想听妈妈的絮叨,扭头进了自己窑里。
杨福来伺机再劝:“爱丹,你听爸爸说。前两天到延安府办了趟事,顺便打听了那户人家。虽说不算富有,但也是知书达理的好人家。这个娃在定边县衙里做事,人生得端正,也有才干,知县大老爷见爱,呈文荐了教谕,那可是入流的官。我们家虽没有金山银山,还能拿出几个来,要是成了一家人,给他捐个知县做,凭你的人品,两好合一好,给杨家生上三男两女,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还不让外人眼红死了!”说这话时,杨福来沉浸在未来的憧憬中,口角流下长长的涎水竟然不知。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爱丹都不为所动,不是赌气躲开,就是闭口不语,要不就是说自己年纪还小,不想嫁人,如此等等。其实,她心里早有了主意:非永和关不去,非三少爷不嫁!只是女儿家,心中的秘密咋好轻易吐露?
延安府的人家等不及了,又上门讨准信,这可急坏了杨福来。眼看着乘龙快婿就要登门,眼看着一生的盼头就要兑现,这种时候,千万别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家搅黄了。他堆起满脸笑容,对爱丹说:“爱丹,爸爸求你了,你就应承下吧,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要不是为了你,爸爸哪里会这样没出息呢?”说着说着,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这一哭,把爱丹的心哭软了,想起爸爸妈妈对她百般溺爱的情景,也呜呜咽咽哭泣起来。见父女二人哭泣,改样鼻子一酸也凑起热闹。三人一台戏,凄凄楚楚唱《劝婚》,可怜天下父母心!
爱丹明白,父母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他们家来说,这种情理尤其难得和深沉。因为,爱丹早就察觉她不是他们所生。爱丹对这种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恩情,欲结草衔环以报,只是还没有机会。婚姻事虽不能算报恩,但顺从父母之命也是一种小小回报。不过,世上事难得两全,为了体恤父母,就会牺牲自己;为了满足自己,势必伤害父母。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想来想去,没有了主张。想去想来,又有了憧憬。既是爸爸妈妈想让她嫁人,想必自己到了女大当婚的年龄,既是让她嫁给未曾谋面、朦朦胧胧的延安府男子,倒不如嫁给河对岸知根知底、有情有义的白家三少爷。一来也好投桃报李,知恩图报;二来还能就近照顾父母;三来了却父母的一桩心思。可回头一想,你不是在说梦话吧?虽说,三少爷赠她玉佩,她也回说“投桃报李”,但那是私下里的事,是逢场作戏呢,还是海誓山盟,她说不清。她只知道,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萍水相逢的情缘算不了什么。但是,她说过投桃报李的话,有过受人之恩的生死之交,有过朦胧人生的情窦初开。如果老天爷长眼,就让我如愿以偿;如果此生与三少爷无缘,那就只好听天由命。那些天,一向无忧无虑的爱丹,成了神情恍惚的爱丹,多愁善感的爱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