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于“黄昏灯火五更鸡”苦读的白永和,想睡个午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怪了,平白无故的,难道瞌睡虫不管事了?便信步来到黄河边散心。火辣辣的太阳盘踞在头顶,像一只滚烫的锅盖;热烘烘的沙子透过鞋底烫得脚板生疼,如同踩在火鏊子上。不多时,汗水与河水较起了劲,也竟涔涔长流起来,薄薄的衣衫被洇湿一片。酷暑难当,不如回去。又见大人洗濯,村童戏水,心有触动。也就忘了生员的身份,寻找适宜的地方,下河冲个凉。
往下游走吧,河里不是媳妇们在洗衣裳,就是娃娃们游水玩。看来只能往上游走。来到僻静处的大树底下,正待要解衣下河,一串女娃们银铃般的说笑声隐隐传了过来。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河对岸有两个女娃,一个正在那里洗衣裳,一个分明脱光了衣裳正准备下河。吓得他赶紧偏过头,边系扣子边抬腿,像羊见了狼,一溜烟离开了此地。走得很远时,还不忘回头瞭了一眼——不是想窥视人家,而是怕人家看到他,骂他偷看女娃家不正经。他毕竟是儒雅秀才啊!他在河边走来走去,汗水仿佛流成了油水,这是何苦呢?他想。与其在毒日头下受罪,倒不如回窑里去凉快。
正想回返,忽听有人叫唤“发水了”。他回头向上游望去,水面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异常。再看河滩里,男的女的纷纷往岸上跑,他也跟着往回跑。跑了几步,站在高处,见本村的人都上了岸,这才放了心。可是耳畔又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推走了谁?永和关这面,山水还没下来时人们就上了岸。难道是对岸出了事?他不由得往远处看去,晴天红日头底下一条黑龙正贴着水面滚滚而来。再往对岸看去,岸上站着一个小女娃,难道是她的伙伴出了事?想到这里,心里禁不住发毛:“莫不是那个下河洗澡的女娃……”正这么想着,黑压压的山水头子,夹着柴草圪渣、带着泥腥味、呼啸着凉气,从人们面前蜂拥而过。接着狂涛翻滚,恶浪飞溅,呼啸声在峡谷中回荡。突然,不知谁尖叫了一声:“水里有人!”他随着那人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个“泥人”在洪水里翻滚。所幸的是,她紧紧抱着一株被山水冲下来的小树,小树枝被大水一冲,改变了方向,竟朝着永和关这面的河湾里悠悠荡荡地飘了过来。
白永和急忙喊叫岸上看山水的人:“谁下去救人?”
没人应声。
他想,他是白家三少爷,危急关头,说话竟没人听,真是威信扫地。便又高呼一声:“谁下去救人?”
众人见三少爷发了火,有几个想下水,一见水势这么凶,又推辞着不肯下去。人命关天,刻不容缓,这种时候了还敢躲闪?白永和骂了声“草包”,就动手脱衣裳。
众人见了,莫不大吃一惊:“三少爷,你不要这样,我们去就是了!”
话音未落,白永和已纵身一跳,融进滚滚波涛里。在瞬间的震动、自责和感染后,白永和儿时玩友白三奴和白疙瘩也下了水,随后,又有几个水性好的后生也跟着跳了下去。
黄河救人不易,黄河发大水救人更不易。一要水性好,二要有胆量,三要有心眼,四要手麻利,四条里缺一不可。白永和虽是一介书生,因自小在河边长大,像别的孩子们一样,练就了一身搏击波涛的好水性。尽管这样,他一下水,还是让滚滚恶浪冲得悠来摆去。黄河发大水时,是一桶河水半桶沙,水既浑又稠,如一河糨糊,人游起来十分吃力。故而白永和在浮沉起伏间,呛了两口水,让岸上观看的人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把握住了自己,向那棵漂浮的小树急速游去。
此时的黄河,已不是刚才瘦得奄奄一息的黄河,而成了一条迅速膨胀发怒的黄龙。水急浪高,狂呼乱叫,恣意汪洋。以人之柔弱渺小,怎能与野性十足的黄河抗争?白永和因救人心切,全然顾不了这些。不过,平日练就的水功帮了他的忙,历经波峰浪谷颠簸,他还是步步逼近了树枝,逼近了溺水的人。
这时的爱丹,虽然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肚子里分明喝饱了浑浊的泥糨糊,人也逐渐昏沉起来,除了下意识地死死抱住树枝不放,满脑子空白,死亡的阴影正步步逼近。
猛然间,尚有一息的她,觉得有一只“铁爪”紧紧把她抠住,把她紧握树枝的手掰开,好像要带她到一个什么地方。随后,又觉得有好几只“铁爪”抠住她,这些铁爪拽她、拖她、扶她……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爱丹醒来时,周围的景象一片陌生,好像换了一个世界:不是在自家窑里,也不是刚刚尽兴玩耍的河里,更不是噩梦般的洪流里,而是静静地睡在散发着异性气息的土炕上。
她朝周围瞄了一眼,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这是怎么啦?为什么睡在这里?她无力说话,惊觉的眼神告诉人们她内心的惊恐和疑问。众人见状,原先紧绷的脸霎时露出欣慰的笑容:“醒了,醒了。”“没事了,没事了。”
爱丹更疑惑了,什么是醒了?什么是没事了?本来就好好的么!她费力地搜寻了一圈,想极力找到熟悉的面孔,可是没有。她闭眼想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和花眼在河边洗衣裳,刚才还在河里淋漓畅快地洗澡,转眼工夫流动的水变成凝固了的石头窑洞,张牙舞爪的洪水变成了安全舒适的家,一个花眼变成了这么多不相识的人?不由得一个激灵,本能地把身子往后缩,把被子往上拽,并慌张地叫了声:“花眼,花眼!”没人应声。见没人答理,就想翻身坐起,但身子骨软得像一摊稀泥,试了几次终于没能起来。
“总算醒过来了,好吓人!”
她看了看,说话的是一位富态的年纪不轻的婆姨,黄河边不多见的端庄女人。看得出这应该不是平常人家的婆姨。
“我怎么啦?”爱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好险呀,娃娃家,你这条命是从山水里捡回来的。”
“什么,我让山水推走了?”
“可不是,幸亏你搂住一株树,幸亏那株树被水冲到永和关的河湾里,幸亏——”正要往下说,爱丹看见一位二十来岁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用胳膊肘碰了碰这个婆姨,婆姨就此打住。
爱丹又听那富态婆姨对另一个婆姨说:“刘婶,给熬碗姜汤,冲上红糖。”刘婶应声下去。
又对另一个婆姨吩咐道:“陈婶,待一会好些了,就让这个女娃到你窑里歇息吧。”
本来她扭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身说:“哎呀,你看我这死脑筋,只顾说别的,还没问你是哪个村的?”
爱丹嗫嚅着说:“延水关。”
“什么?延水关?这就奇怪了,延水关在下,永和关在上,你是怎么冲到这里来的?”不仅是她,在场的人都以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小女子。
爱丹疲惫地闭上眼睛,半天,才喃喃地回答道:“我嫌村边河滩里人稠,没地方洗衣裳,就跑到上边去了,差不多走到黄河拐弯处呢!”
那位富态婆姨又问:“闺女,你是怎么掉进山水里的?”
“天气好好的,没打雷,也没下雨,谁能想到上边发了大水,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山水推走了。”
站在一旁的白永和想起河边所见,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就是那个下河洗澡的女娃子。可见她隐瞒了这个事实。
富态婆姨听了,似信非信:“嗯?永和关在河滩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不落地跑上岸来,你们在河边洗衣服倒让山水给推走了?和你一块的那个叫花眼的哪里去了?”
“不知道。”本来,她知道花眼侥幸脱险,就是不愿把底细全抖出来。
“是不是也给山水冲走了?”富态婆姨问。
“也许她没事,也许她也被冲走了……我没有见过这么险的阵势,当时就被吓糊了。”
“你是延水关哪家的呢?”
爱丹沉吟了片刻,回道:“俺爸爸是杨掌柜。”
一句话把众人都说愣了。说起来谁能相信,杨掌柜的女儿还下河洗衣裳,杨掌柜的千金会遭此一劫。
富态婆姨“啊”了一声,随即平静下来。她给爱丹把被子往上提了下,不小心提过了头,竟把下面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露了出来,禁不住瞄了两眼,心里一阵怜悯。迅即收回目光,在陈婶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不一会,陈婶拿来一双绣花睡鞋。这是富态婆姨的睡鞋,在白家,谁都知道老太太有一双娇态十足的三寸金莲。尽管这样,爱丹穿了还有点大。富态婆姨心里暗叹:原来,天下还有比她更精致的尤物呢!心里不由得涌起怜香惜玉之情。
富态婆姨见众人都看着她,便回过神来,没事找事地在爱丹额上轻轻摸揣了一下。说:“闺女,不碍事。将息一晚就好了。”转身对站在一旁的陈婶说:“一会喝了汤,让杨掌柜的闺女去你窑里歇着去吧。”她再一次强调这件事。又说:“天不早了,河水那么大,看来今天回不了家。三娃,你打发个人朝对岸喊一声,给杨掌柜报个平安。”
这正是爱丹此时最想说的。不知道花眼回去了没有?报了信没有?也不知二位老人急成什么样子了?
白永和匆匆嘱咐了财旺,又匆匆折了回来。
窗外挤着一帮看热闹的男女。有的从门缝里瞅,有的透过纱窗往里瞭,不时叽叽咕咕议论着。
有的说:“杨掌柜的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能被山水冲走?不是自寻短见才怪哩!”
有的说:“俺见过这个女娃,人嫩得像水萝卜。幸亏三少爷舍身救了她,要不早成了淹萝卜。”
“不要胡说,你是吃不上萝卜瞎胡咒呢!听说杨掌柜就这么一个闺女,疼得要命哩,从不让她一个人出门,为她知文识字,家里还请了一个先生。延水关我姑姑说,要模样有模样,要文才有文才,只怕是貂蝉转世呢。”
“真是绳从细处断,就一个闺女,还几乎出了大祸。”
白永和走到门前,众人看见,霎时都成了哑巴,笑咧咧地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