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凡响的白永和,乡试路上,又演绎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故事。
这一年,他和在隰州紫川书院读书的南路儒生王必高一同赴省参加乡试。一日,路经一处叫下均庄的地方,见天色不早,就宿在路边小店。店家只有父女二人,父亲忙着给客人做饭,小女子一边烧火,一边翻动着手边的书。王必高见状,就调侃道:“山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大约是有所顾忌,他把原诗的“清”字改作“山”字。
小女子听了,好不是滋味。想了想,就回敬道:“夺红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她把原诗中的“朱”字改为“红”字,以避嫌对避嫌,以牙还牙,可谓恰到好处。王必高本想调侃小女子,结果适得其反,倒被小女子将了一军,闹了个大红脸,没了好说的。
王必高开得这个玩笑也太大了。这本是清朝有名的因诗得祸的典故,用在这里虽然生趣,弄不好会惹是生非。白永和忙赔笑道:“小大姐不要见怪,他是说说玩的,咱们哪里说就哪里忘了吧。”
村姑淡淡地说:“不妨事。你们读书人怕事,我们山村野人怕什么?皇帝佬儿还能追到这里不成?”
白永和见村姑越发离谱了,忙岔开话题。一场争论才算了结。
谁知村姑却来了雅兴,反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二位爷应是赴省赶考的儒生吧?”
白永和说:“正是。”
“既是考举,那一定是很了得了。小女子不才,今天有幸遇着高人,想向二位爷讨教讨教。我这里出句上联,请二位爷对下联,如能对得上,你们就去赶考;如对不上,你们不必劳神,就此打道回府,怎么样?”
白永和正在思忖,谁知心高意大的王必高又说了话:“好呀!如果能对上,你就不要开这个店了!”
村姑说一言为定。
村姑的父亲见女儿不识时务,就赔着笑脸道:“二位公子不要见怪,小女久住山村,没见过世面,你们不要和她计较。”
王必高虽然屡试不中,但毕竟久经考场,胸有韬略,哪里能把山村女子看到心上。就大大咧咧地说:“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白永和扯了扯王必高的衣襟,示意不要纠缠,避锋而去。谁知,村姑的上联早脱口而出:“上均庄下均庄上下不均均上下。”
白永和和王必高一听,顿时傻了眼。仅从字面理解,此地是下均庄,穷人多;前边还有上均庄,富户多,即所谓上下不均。言外之意,似乎还有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上下不均的意思。小女子心气不小,不乏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别看二人熟读诗书,整天之乎者也,在小小村姑面前,如同被打蒙了的鸟,一时云里雾里分不出个东西南北。
逼上梁山,只得应对。白永和问以地名作对有何限制。村姑说,限平阳府境内,不求工整,但求达意。二人苦苦思索,对一个不中,对两个不行,越对越糊涂,这样一直对了三天,对了几十个,不要说村姑摇头,连他俩也自觉乏味。眼看着考期迫在眉睫,王必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劝白永和道:“赶考事大,属对事小,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白永和一听,倒埋怨起王必高来:“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谁让你逞这个能?这下可好,咱们的面皮都丢尽了。既然和人家有约在先,我想还是遵约守诺为好。再说,我等连村姑都不及,哪里还敢奢谈蟾宫折桂呢?还是打道回府吧!”
王必高听了,苦笑着说:“哪能呢,三年一考,何尝容易?村姑戏言,不必当真。咱们还是快快上路,免得误了考期。”
白永和一脸严肃地说:“言必行,行必果,是君子所为。如果我们违约而去,不仅对不起村姑的考验,也对不起父母的教诲和自己的良心。你还看不出来,村姑是有意试探咱们能吃几碗干饭,我们就这样走了,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村姑只是笑,并不说话。但单纯而火辣的眼神,分明调侃中不无期盼,关切中又含不屑,他们也说不清楚。反正村姑的眼神搅得他们心神不安,刚刚出征就败下阵来,不知不觉从丹田升起的晦气,取代了原先踌躇满志的神气,他们都定在那里,不知所措。村姑的父亲见女儿惹得二位公子不快,就赶女儿一边去。满脸堆笑地说:“山里人没见过大天,识得两个字,就敢与公子作对。只管走你们的路,不要理她。”
又是一语双关。说女儿有学问敢和公子作对,其实就是说二人无能还敢和村姑作对,连村姑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敢去贡院作对?温温的话语,含着浅浅的嘲笑,叫他俩无地自容。白永和再也坐不住了,拿起行李,一面竖起大拇指连夸村姑“深山出俊鸟”,一面拉上王必高义无反顾地返了回去。
一次作对,输了学问赢了志气;一次赌气,徒添三年风霜,千日苦熬。三年后,两人相约赶考,再次路经这里,父女俩依旧开着小店,像是专等他们到来属联。只是村姑长大了,害羞了,见二人来到,反倒躲在里屋不出来。她父亲把她叫出来,叙了礼。不等坐定,王必高就把他俩三年来潜心研究的成果展示出来:“我们对‘东营塘西营塘东西经营营东西’。营者,赢也!怎么样,小大姐?”
村姑一听,笑在眉头:“差强人意,可过了。都是我的不是,一句话,害得二位爷等了三年。”
白永和说:“无妨,无妨。即使能对得上,也是无功而返。”
村姑父亲奇怪地问:“这是为甚?”
王必高说:“说来也巧,其间适逢庚子之变,本应在庚子和辛丑年举行的恩正乡试停科,一直待到今年才补行恩正并科乡试。”
村姑拍手叫好。说:“谢天谢地,要不因小失大,我就落下了一世骂名。但愿此行赶考专心经营,笔下有灵,赢得山西的乡试,再赢北京的会试,东西兼营赢东西!”
这年是光绪壬寅年。果然,二人不虚此行,双双登榜。王必高和白永和兴高采烈之余,不免想起村姑属联之事,内心充满感激之情。水满则溢,人盛易衰,也许正是村姑的一记闷棍,使他们从浮躁中清醒过来,看到自己色厉内荏的花架子,闭门静修三年,得以桂榜题名,不戒骄就无以成就今天,如有机会,定要好好酬谢村姑。当然,原本一直埋怨白永和感情用事的王必高,这时也不得不对白永和另眼看待,他的特立独行,他的谦逊守信,不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吗?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