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细蒙蒙, 白玉萝撑着把油纸伞,章慎之跪在坟前给章鸿泽上香。
他们今日是走路过来的, 没动用督军府的车和章家的车。来的时候尚有几分晴色, 回去的时候已经乌云密布, 一路坑坑洼洼, 章慎之从白玉萝手边接过伞, 低头望见她脚上沾了泥泞。
自那日从傅抱青的小洋房回去后, 这是两人第一次碰面。
章慎之主动找的白玉萝。
让人递了帖子, 帖子上什么都没写,就写了一行字:城西大愧树。
他给了信号, 她一看就明白。
儿时她闯了祸不敢回家,章慎之就会在城西那棵百年槐树下接应她。他特意在树下扎了个秋千,他们在外一待就是一整天,荡秋千荡到黄昏, 她玩够了,也就愿意让他背回家了。
上完香,往回走。路上滑,白玉萝爱俏,穿着丝绸旗袍高跟鞋, 走起来步子碎碎的, 生怕跌倒。
章慎之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而后走上去, 牵了她的手。
白玉萝一怔。
章慎之将伞还回去,蹲下身, “我背你。”
她愣着没有动。
章慎之语气不容置否:“上来。”
白玉萝覆过去。
他背着她,步伐稳健,她两手圈着他的脖子,嫌伞碍事,干脆扔了,一个劲地往他背上蹭。
“章慎之,我腿又没断,你干嘛背我。”
“怕你弄脏鞋。”
“你心疼我鞋呀?”
“我心疼你。”
他背了她一路,不是回城里的路,她也不问他要去哪,趴在他背上,他的后背温暖宽厚,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躺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怀。
她惦记他六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年幼时遇见一个可以给你全世界的男人,他陪着你长大,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无条件包容。
对于白玉萝而言,章慎之是她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
她贴在他耳朵边问,“你有背过其他女人吗?”
章慎之:“我只背过你。”
白玉萝撒气似地捶了捶他的后背,“这还不够。”
章慎之:“我知道这不够。”
他们一路来到当年的槐树下。秋千早已断裂,他将她放下,葱绿大树,树干横生,条条弯弯地生出一结到地面上。
她坐在临近地面的树干上,章慎之站在她跟前,她看树,他看她。
忽地他说:“我这几年有过很多名字,其中一个你肯定想不到。”
白玉萝看过去:“哦?叫什么?”
章慎之挨着她想要坐下,刚一坐下,就发现树干太过脆弱,似乎只能承住一个人,他怕自己坐断了树干,忙地又站起来,略显狼狈。
白玉萝捂嘴笑。
章慎之咳了咳,低垂眉眼,“叫大槐。”
白玉萝笑得更大声了。
章慎之看着她笑,他也跟着有了笑意,风凉凉从脸庞吹过,不再阴寒,要入夏了。
槐树边有簇花,野生的桔梗。
章慎之弯腰摘了几朵,重新走回到白玉萝跟前,白玉萝伸出手要拿,不用她吩咐,他就主动替她簪了花。
手指动作没有停下,他折了花茎绕起来,嘴里话家常一样,同她像小时候那样唠嗑。
只不过那时候讲的古今奇闻,今日讲的是他自己。
他说:“我还叫过一个名字,慕白。”
白玉萝歪了脑袋斜斜望他:“爱慕的慕,白玉萝的白吗?”
章慎之没有否认:“对。”
白玉萝怔怔看了他一会,“章慎之,今日你似乎特别诚实。”
她说完话,他手里的东西刚好完工。
一个花环戒指。
章慎之脱下军帽,他笑着看她:“白玉萝,那晚你说错了,除了欠你一个新婚之夜,我还欠了你别的东西。”
话音落,章慎之跪下,他将戒指递出去,郑重其事:“白玉萝,请你嫁给我。”
白玉萝没有回应。
他抬眸,望见她眼里满是泪花,她微微喘着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手里的花环戒指。
章慎之没有犹豫,他上前拉过她的手,以西方的礼仪,将那枚花环戒指戴入她的左手无名指。
他抱住她,任由她在他怀里捶打挣扎,她哭着说:“章慎之,你别得意,我不愿意。”
章慎之点点头:“嗯,不愿意也得愿意,你已经嫁给我了。”
她倔强道:“那你休了我。”
章慎之低头,她漂亮的脸蛋早已泪水肆虐,他捧过她的脑袋,狠狠地贴住那两瓣红唇。
吻了一遍又一遍,吻到她脸上眼泪都干了,两人还是没有分开。
先是他激情四溢,而后是她反客为主,她似乎想将六年的亲吻一次性都补回来,他亲她,她咬他,咬得重了,他也不出声,任由她玩乐。
她的双手软软搁在他身上,作势就要解他的上衣,他拦住,双眼迷离,柔声说:“玉萝,我们还有时间。”
白玉萝这时停下,她说:“但是时间不多。”
章慎之一怔,而后笑起来,重新将她抱入怀中:“对,时间不多。”
她冷静地挑明:“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没关系,我不会替你担心,你也不用替我忧心,我只当我的慎之从来没有回来过。我解了我的执念,你去做你要做的,然后,没有然后,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
章慎之颤抖起来,他双目发红,含了泪水,“白玉萝,你怎么这么好。”
她回抱住他:“因为我是你章慎之从小爱到大的女人。”她一字一字告诉他:“章慎之你记着,没有你,我也会过得很好。所以,你放心。”
章慎之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铮铮铁骨男儿,即使受尽酷刑也不曾掉过一滴泪。
白玉萝伸出手,温柔替他揩泪:“章慎之,你看,你的心给了我,你的泪也给了我,余生,有这两样,我怎能不好。”
他贴在她膝上,“玉萝,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白玉萝:“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当然知道。
在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白玉萝的心愿。从她懂事起,她就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他怎会不知道。
她要他对她俯首称臣。
她要他对她恩爱呵护。
她要他对她深情不悔。
章慎之不再徘徊踟蹰:“我给。”
他们在槐树下补办了婚礼。一场婚礼,悄无声息,来宾只有两位。
傅抱青从车上将凳子搬下来,旁边章辜民脸色不好。
傅抱青喊道:“二爷,你倒是来帮忙啊。”
章辜民双手抱肩,气冲冲回过头瞪傅抱青一眼,骂他:“你他妈有毛病!自个受罪还非得拉着我来!”
话音刚落,傅抱青指了指他身后,白玉萝一身银色旗袍,白色乔其纱上一朵紫色的桔梗,头上戴着小花蕾编成的花冠头纱,头纱及地。
白玉萝皱了皱眉,不想让自己的头纱被尘土弄脏,刚想要提一提,就已经有人弯腰效劳。
章辜民替她挽起头纱,嘴里骂骂咧咧:“都嫁过一回了还嫁什么,结婚也就算了,还选个这么偏僻的地方,白玉萝你当你嫁鬼呢,弄得神神叨叨。”
白玉萝低头掏手袋。
章辜民反应快:“白玉萝我警告你啊,大喜之日不宜动刀动枪。”
白玉萝拿出一朵绸布扎成的花,别到他上衣口袋处,又掏出两包红纸压着的岁钱,拍到章辜民手里:“做长辈的哪能不备压箱钱,阿婆在香港,太远回不了,拜堂成亲,总得有个长辈镇场,今日算我欠你的,等一会……”
不等她话说完,章辜民推开她给的红包,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压箱钱,神情严肃认真,“你瞧不起谁呢,我章辜民还不至于让小辈来教我礼仪,压箱钱早就备好了。”
说完,章辜民将挽头纱的事交给傅抱青,自个大摇大摆地往前去,一屁股坐在长辈席椅上。
白玉萝看过去,“章辜民,谢谢你。”
章辜民:“谢个屁,敬茶时恭敬点,不然老子不喝你的茶。”
长辈有了,傅抱青自请做傧相。
等章慎之出现的时候,章辜民撞了撞傅抱青的肩,“穿过新郎西装没?”
傅抱青:“我这么年轻,又没结过婚,怎会穿过新郎西装。”
章辜民擦擦下巴,“我也没穿过。”
章慎之一身西装优雅挺拔,俊俏英气,他一登场,白玉萝的目光就全黏到了他身上。
章辜民抽了抽鼻子,望着不远处欢声笑语的小夫妻,他忽地同傅抱青说:“那衣服好看,条顺齐整,真想穿一回。”
傅抱青傻愣愣地:“那我回去买一套给二爷?你可以在家里天天穿。”
章辜民一巴掌拍他后背,“你个龟儿子。”
婚礼开始的时候,没有音乐,没有祝贺声,只有新郎新娘两人相伴往前的脚步声。
章慎之紧紧牵着白玉萝的手,他的婚礼誓词写得格外简短。
——“愿以此生福报,换你岁岁平安。”
白玉萝的誓词也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我不后悔。”
结婚的当天,他就给了她一封离婚书,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没有回章公馆,也没有回督军府,傅抱青将自己的小洋房腾出来,他自己住到章辜民家里去。
槐树下的婚礼举行完毕,章慎之抱着白玉萝回去。
傅抱青开车,章辜民在副驾驶座上哼起时兴的婚礼小调。
后车厢小夫妻俩双手紧握,章辜民余光匆匆瞥一眼,嘴里说:“慎之,别怪二叔没提醒你,你的这个妻子,凶得很,你要小心点。”
章慎之:“谢谢二叔,我听玉萝说了,二叔很照顾人,尤其是在我父亲去世后。”
章辜民一滞,抖了抖肩膀,怏了气势,立马闭嘴。
夜晚喝酒。
四个人凑一桌打马吊,白玉萝困了,先上楼休息,三个男人只好散了牌局,坐到沙发上喝酒。
一瓶酒喝完,没了,傅抱青重新去买。
屋里就剩章慎之与章辜民两个。
气氛沉默下来。
章慎之的新郎服挂在客厅,没来及收好,章辜民的眼睛一直定在西装上。
章慎之先开口:“二叔,你想夺章家家财。”
章辜民的眼神依旧没从西装上移开,他诚实得很,做好了被谴责的准备,反正他自认是个没良心的人,坏事做多了,倒也不怎么怕。
“对,我想过。”章辜民眼神一黯,顿了顿,继续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章慎之笑了笑,“确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回羡城一趟,如果现在我回来的时候,是你弄垮了章家,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章辜民总算回眸望一眼章慎之。
他这位年轻的侄子,聪明沉稳,有着寻常人没有的毅力与魄力,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便一定会做到。
白玉萝爱他。
他嫉妒却无能为力。
章辜民陷在从未有过的沮丧中,听见章慎之说:“二叔,你该庆幸你没有。”
章辜民:“不,不是我没有,是她制服了我。”
章慎之抽出包烟,点燃两根,一根递给章辜民:“刚才敬茶的时候,二叔掉泪了。你恨得牙痒痒,却还是接了茶给了贺钱。”
章辜民接过烟,深深地抽一口:“没看过人结婚,心里激动。”
章慎之扣住他的手腕,章辜民当即疼得烟都拿不住,瞪过去,望见章慎之冷峻的面庞上神情阴寒。
他说:“二叔,我不说别的,只一点,以后你做事,心里要有点分寸,别欺负玉萝。”
章辜民骂道:“你下手能不能轻点,老子手都快被你捏断了,你怕个什么劲啊,有你守着,谁他妈敢欺负她。”
章慎之皱紧眉头。
章辜民看出端倪,心里一咯噔,不敢相信,继续问:“慎之,你什么意思,你以后要走啊?”
章慎之抬头,一字一字道:“不管我走不走,你都不能欺负她。”
章辜民指了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她动不动就让我吃子弹,你觉得我敢欺负她吗?”
章慎之笑了声,放开他,重新掏出根烟,点燃了主动递到章辜民嘴边,“二叔,抽烟。”
章辜民甩了烟,“抽个屁,不抽了。”
正好傅抱青买酒回来,章辜民看了眼钟表,揽着傅抱青到外面去,“走,回去。”
傅抱青愣了愣,目光往二楼的楼梯望了眼,站着不动,章辜民站在门边喊:“抱青,夜深了。”
傅抱青将酒放下,犹豫半晌,又重新提起,快步跟着章辜民出了小洋房。
大街上。
章辜民和傅抱青一人一瓶回沙茅酒,章辜民喝了大半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醉,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撞倒了人,傅抱青赶紧拿钱出来做补偿。
两人在路边坐下,章辜民双眼迷离,一手拿着酒瓶子,一手指着傅抱青:“你们疯了。”
傅抱青拿过他手里的酒瓶子,两瓶酒齐整摆在路边,他抬起头,年轻秀挺的五官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漂亮,“我没疯,他们也没疯。”
章辜民双手撑在地上,仰头笑道:“怎么没疯?我还纳闷呢,哪有人在婚礼上递离婚书的,起誓的时候,还说那样一番话。”
他看向傅抱青,醉醺醺挽了他的手,学白日里章慎之与白玉萝在婚礼上的对话。
“你以后别再爱我了。”章辜民打个嗝,“欸,白玉萝怎么回答来着?”
傅抱青接过话,“她说,我只爱你到此刻为止。”
章辜民皱紧眉头,一拳捶在地上,手背当即捶出淤血,他也不喊疼,神情恍惚,嘴里喃喃道:“妈了个巴子,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今晚章慎之这个臭小子像托孤一样告诫我,让我别欺负白玉萝,我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疯了。”
傅抱青笑笑不说话。
章辜民看向满天星空:“其实仔细想一想,我活这么多年,还没一个小姑娘活得潇洒。她要什么,就去抢,有遗憾,就去圆,得到了,也就不后悔。”他收回目光,撞了撞傅抱青的胳膊,“欸,你说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傅抱青瞪他一眼。
章辜民伸出手指,做了个手势。
傅抱青红了脸,撇开脸。
章辜民笑得更大声,眼泪都笑出来,“抱青,你说万一她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
傅抱青:“我养。”
章辜民不屑地哼一声,“她还不一定乐意让你养。”
傅抱青:“我等。”
章辜民:“你等什么,你以为就你一个等着?”
傅抱青撇头望他。
章辜民唱起秦淮艳曲,“二八姑娘一枝花,肤白貌美招人爱……”
傅抱青听着听着捂住耳朵,小声道:“别唱了,这曲不适合在大街上唱。”
章辜民摇摇晃晃站起来,这下,他是真醉了:“我不但要唱,而且我还要到你家外面唱,对着二楼唱。”
傅抱青一把抱住他,章辜民没站稳,跌倒到地上,面部朝下,摔得鼻青脸肿。
章辜民一把鼻涕一把泪,嘴角磕出血,搂住傅抱青,“抱青,你说她为什么那么犟,她何必呢,她跟着我也比跟着章慎之好啊!她就那么喜欢做寡妇吗,做寡妇得劲吗!”
傅抱青想要挣开他,一身崭新的西装被章辜民鼻涕眼泪糊脏,“二爷,你清醒点,她要跟谁是她的事。”
章辜民:“抱青,我不想做二爷了,我想做英雄,你说我做个大英雄,她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傅抱青嘟嚷:“不知道。”
章辜民怨怨地瞪着傅抱青:“你个腚眼娃子。”
傅抱青骂回去:“你个流氓头头。”
章辜民哈哈大笑。笑了没多久,酒劲彻底上头,醉得不醒人事。
夜凉如洗。
今春的最后一个寒夜到此为止。
新婚之夜之后,白玉萝一切照常,她继续当她的章家掌门人,章慎之继续做他的羡城督军。
在外人看来,什么都没变。
傅抱青以情人的身份替他们俩打掩护。
这期间,章慎之做足了一个丈夫该做的事。他每天早晚给白玉萝写两封信,一封在她入睡后,一封在她晨起前,他不再吝啬自己的甜言蜜语,他每天都会告诉她,他爱她。
她想听的话,他都说给她听。
她要做的事,他都陪她去做。
日子揉碎了,一天当做一个月来过。
神仙般的日子,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南京方面传来紧急命令,召章慎之回去。电报传到时,就是他的回程之时。
专机已经备好,随时都能出发。
章慎之丢了电报,一言不发,驱车前去找白玉萝。
她一看到他气喘吁吁地来找她时,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贴在他耳边,温柔地问:“要走了吗?”
章慎之:“半个小时后就走。”
她低垂眉眼:“我听抱青说过,他说,像你这种身份的人,执行的任务次数越多,危险系数就越大。”
章慎之:“当年和我一起的,就活了我一个。”
白玉萝轻轻环抱住他。
她什么都没问,就只是抱着他,同他说:“祝你马到成功。”
他们最后一次亲吻。
章慎之的眼泪落在她唇间,她舔了舔,真苦。
章慎之脱下自己的军帽,取下脖间的怀表链,连他每日别在胸口前的桔梗一起,递到白玉萝手边。
他低声交待:“葬在章家祖坟,埋了这些,勉强算做落叶归根,我不想当孤魂野鬼。”
这一趟去。
有去无回。一日做了暗幕中的人,就再没有回头路。像他这样的人,即使身份暴露,也能当做诱饵。
他不再是这次的主力军。
他是去做诱饵的。
电报上已经暗示,是傅大帅的暗示,念了昔日的情分,给他一个选择。
他没有选择。这件事,缺了他,就做不成。
章慎之半跪下,吻了吻白玉萝的手背,颤颤巍巍地替她取下她左手上他后来买的戒指,他将她的戒指握在手里,英气五官硬朗俊俏,“白玉萝,这次你听清楚,是永别,我不会再回来。”
她走上去抱住他:“我知道。”
章慎之:“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又加了句:“你放心,只爱到这里。”
他笑起来,吻了吻她的侧脸,“战争结束的时候,别忘了上柱香告诉我。”
“好。”
章慎之走之后一个月。
谈判失败,战火火速蔓延。
白玉萝重新替章慎之下葬,这一次,依旧只有衣冠冢,却再无旧人归。
时局紧张,覆巢之下无完卵,白玉萝将章家的财产全部捐了出去。
白刀在这时冒出来。
他告诉她这个任务的分数:“还差一分。”
白玉萝没有觉得意外,“这一分,是余生的岁岁平安。”
白刀:“所以你不能用以前的老办法。”
白玉萝:“对,我不能死。”
白刀神情凝重,她瞧他一眼,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是劫点对不对?”
白刀点头:“对。”
南京全面失守,与此同时,羡城也被火速占领。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防备,一时间,羡城乱做一团,人人都想出城去。
傅大帅的专机飞不进来,他想要接走傅抱青,却无能为力。
傅抱青倒也不急,他同白玉萝说:“我也能视死如归,和你一起,我甘之如饴。”
在突如其来的战争面前,身份地位不再作数。
羡城被占领之后的第三天,那边差人来请章家商会的掌事人。
这时候,章家的名气与地位不再是人人艳羡,而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
枪打出头鸟。
他们想要章家的财产。打劫,自然要从最富的开始下手。
李大:“不能让少夫人去!”
傅抱青站出来,“我代你去,我会告诉他们,章家的财产早已捐了出去。”
老马紧皱眉头,叹气:“就算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你去了,他们之后知道你不是章家的掌事人,迟早还会找上少夫人,要是能送少夫人出去就好了。”
忽然章辜民踢开门,朝白玉萝招了招手,“你,过来。”
白玉萝走出去,两人站在栏杆边,远处是夕阳万丈。
章辜民嘴里叼根烟,斜着眼睛望她,“你不是挺嘚瑟的吗,你倒是逃出去啊。”
白玉萝没理他。
章辜民在衣服兜里摸了摸,摸出两张船票:“这种时候,还是得靠我这种老江湖,你再怎么厉害,人情世故方面,终究不如我这个老男人,瞧,逃命的时候,老男人就派上用场了吧。”
白玉萝扫了眼他手里的船票,“你真有一手,这种船票都能被你弄到手。”
章辜民转过身来,“白玉萝,跟我走,我们去香港。只要你说一声愿意,我就把船票给你。”
她怔怔地望了一会,“章辜民,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
章辜民丢了烟头,“白玉萝,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嘴硬什么啊!就你这张漂亮脸蛋,一露面,你觉得你还能从宴会上回得来吗?”
白玉萝撇开脸。
章辜民笑了笑,继而上前一把揽住她,强硬地压在墙上,捧了脸吻下去。
吻完了,他嘴角被她咬出血,章辜民气喘吁吁地笑,呸地吐了口血水,“总算尝到了。”
白玉萝一巴掌甩过去。
章辜民没躲,反而往她手边送,“打,使劲打,横竖你以后是打不到了。”
白玉萝蹙起细眉:“你什么意思?”
章辜民朝不远处招了招手:“傅抱青,滚过来。”
刚从门边走出来寻白玉萝的傅抱青听到声音,连忙上前,一脸茫然地扫了扫狼狈不堪的章辜民。
章辜民将船票拍他掌心,“明天下午六点,码头东边,鬼子的船,拿着这个,带白玉萝去香港。”
傅抱青捏了船票,几乎瞬间明白过来,惊讶地望向章辜民。
章辜民笑得得意:“没想到吧,你章二爷我还有这种本事?”他顿了顿,看向旁边的白玉萝,伸手去拽她,将她拽到自己心口边,“白玉萝,你听听,老男人虽然老,但是见了心上人,依旧还能跳得如雷声震动。”
白玉萝:“章辜民。”
章辜民没听她往下说,他瞪了眼傅抱青,“小子,能知趣点吗?”
傅抱青看向白玉萝,白玉萝点点头。傅抱青这才走开。
章辜民放开擒住她的手,重新抬起,最终缓缓落在她瘦削肩头,“就这样,让我抱一会。”
他没有抚过她的头发,他曾经偷偷看到章慎之这样抚她的鬓角,他很羡慕,回去随便找了个下人试手,那个小女仆一脸春心盎然,缩在他怀里,他学章慎之的样子,抚上鬓角,除了一手桂花头油,什么感觉都没有。
现在他抚上白玉萝的鬓角,指腹刚碰到她的头发丝,感觉就出来了。
浑身酥麻。
她没有抹头油,她的乌发又黑又亮,软得跟绸缎似的。
章辜民抚了一遍又一遍,“白玉萝,你的复仇很成功,如今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死。如果你问,后不后悔当初欺负你们章家婆媳俩,我告诉你,我不后悔,我要是不欺负你婆媳俩,我哪知道你白玉萝原来这么带劲。”
她换了姿势,“章辜民,你力气小点,我都快被你抚秃了。”
章辜民笑了笑,停下手里动作,大力将她抱进怀里,“白玉萝,时间不多,我想了想,得让你记住我的名,这才不亏。”
白玉萝:“你的名字很好记。”
章辜民笑:“辜民,确实好记,你是不是觉得,谁家缺德父母会给自己儿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啊!哈哈,我亲生母亲取的,因为我亲生父亲是个缺德人。她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要让我记住,绝对不能像我父亲那样,做一个汉-奸。”
他说的轻巧,语气却满是酸涩。
他又说:“白玉萝,你是不是想炸了他们的老巢?我知道你将原先装珠宝的箱子换了炸-药,你知道这里面谁最擅长开炸吗?我,章二爷。”
白玉萝看着他:“章辜民,你变了。”
章辜民勾唇一笑:“没变!白玉萝,我章辜民也能做一个英雄。”
白玉萝:“你不怕死吗?”
他没有回答她,他只是低头嗅她,满足地叹一声:“白玉萝,你可真香。”
夜宴于第二天七点准时开宴,章公馆必须去人,车子会在章公馆提前等候。
下午五点半。
白玉萝和傅抱青前往码头,李大和老马作掩护,他们俩自愿和章辜民一起去夜晚的宴会,没敢告诉白玉萝,悄悄地商定,只说会在章公馆等着,替白玉萝守着章公馆,等事情过去后,等她回来。
傅抱青上了船,他会说几句日语,有章辜民的关系在,他们得到了头等船座,没有人怀疑。
开船的时候,白玉萝站在船头,望见码头边有个人,熟悉得很,是章辜民。
他穿得奇怪。
是那日章慎之穿过的新郎服。
他要穿这一身,去赴夜晚的宴会。
她愣了会,喊他的名字:“章辜民!”
章辜民笑着招了招手,而后转身离开。
海鸥自天空一掠而过,船缓缓驶出港口,白玉萝朝前望,望见天水一线,阳光碎碎地闪了一整个海面,船破开的方向,浪潮汹涌,随即迅速回归平静。
白玉萝抚上肚子,傅抱青从旁边走过来,他眼里有泪,刚哭过一场。
不知是为兄弟,还是为国家。
白玉萝看向远处:“一切都会过去的。”
黑夜之后,必有光明。纵使这光明,是无数血肉拼凑而成。
——《红豆生南国》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