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小寒醒来时见婉贞母女已起床,她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说“李姨、小雪,拜年拜年。”李婉贞拱手道:“发财发财”。小寒洗嗽后,晚月提着一个竹篮子走进来,篮子里搁着一锅白粥,怕凉了用棉絮包裹着。因为今天上午食堂不供应早餐,灯笼巷比李婉贞住的桂花街离医院近,故说好由晚月回家煮了白粥带来,篮子里还有四粒鸡蛋、一包肉松、一包酱菜心。李婉贞一边说着“大姐,拜年拜年”一边接过篮子放在一旁的空床上,取出肉松、酱菜心装在搪瓷碟中,又给各人盛好粥,四个人坐在床旁高高兴兴地就餐。
李婉贞诙谐地说:“咱们在这儿从牛年住到虎年,昨天出生的孩子到今天便是两岁。一块在医院过年也可谓难得的缘分。”
“没错,”晚月点头,“是缘分,是肚里的孩子让咱们四人聚在一起。”
“妈,等查房后上表姐家走一走,住在这儿憋死了。”小寒对晚月说。
“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医院,今天天气好,街上人一定很多,万一撞了怎么办?”
“大姐说的没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差这几天,嫌闷的话,我回家拿副麻将来,四人刚好搓麻将。——大姐,我来洗,不然跟你急。”晚月只好放手,李婉贞拿着锅、碗、筷等到外头洗去了。
“等会儿到后面走走。”小雪提议,小寒点点头。蓦然她感到肚子有点轻微的疼痛,一阵后也就过去了,她没在意,也没对母亲说。值班大夫查房后,四人一块去医院后面散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又是大年初一,四人说说笑笑的,其间小寒的肚子还是不时地疼痛一下,但尚可忍受。小寒心想莫非今天要生了,牛年不出来,非得挨到虎年,究竟是虎男还是虎女呢?“你在想什么?”小雪问道,“没想什么,我已过月了,老人讲过月一般是女孩。”“你喜欢儿子或是女儿?”“都喜欢,女儿更贴心。”小雪叹了一声,小寒轻拍了拍她肩膀,“别多想,又不是你能左右的。”小雪又叹了一声。
近中午时,肚子疼痛加重了,小寒告诉了晚月,晚月赶忙叫来值班大夫,大夫检查后说宫口已开,不过还须八九个钟头才生产。到了傍晚,痛感加剧,阵痛间隔时间变短,小寒呻吟着。因羊水已经破,助产士让她进待产房等候,晚上九点左右,小寒痛得直喊妈妈,要求剖腹产,大夫说宫口开得很好,剖什么腹。十点一刻助产士过来检查后,叫小寒自己走进里间,半个钟头后一阵响亮的啼哭声宣告了小生命的诞生,是个男婴,七斤四两。“很俊的一个孩子。”助产士对小寒说,又朝外头喊:“小寒家属,生了一个男孩。”“大人怎么样?”助产士走了出来,“产妇还好,但需要输点血浆,你交钱去。”给了晚月一纸条。
输完血浆后,小寒被推回病房,已是凌晨三点,婉贞母女正在熟睡中。晚月喂女儿喝了一碗桂圆汤,护士把婴儿抱了出来放在小寒身旁。小寒欣喜地端详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小生命,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头,尤其刚才那个疼痛终身难忘,但现在瞅着儿子,觉得所受的一切罪全值得了。“妈,你说像谁?”“我看像你,不过孩子大了会变,大哥小时候不像我也不像你爹,可现在多像你爹,连走路的姿态都像。来,趁热把剩下的桂圆汤喝了,醒过来就该喂奶了。”说到奶字,婴儿的眼睛睁开了,“咯,看来是贪吃的。”晚月呵呵笑,都说隔代亲,晚月立马疼爱起这小外孙。“今年是虎年,就照他父亲说的,小名叫小虎吧。”小寒嗯嗯点头,“妈,他眼睛像明理。”小寒俯下头轻吻一下儿子的脸蛋,脸上洋溢着当母亲的自豪与幸福躺了下来。
天亮后,婉贞母女看到了婴儿,脸上全闪着羡慕的神色,尤其小雪,她抱起小虎直瞧着。
“好可爱。小寒,恭喜你了。”
“有奶吗?”李婉贞问。
“挺多的。”晚月说。
“过几天你们出了院,又剩下我们了。”小雪说。
晚月笑着说:“我们走了,还有人进来的,满月以后若不急着回新加坡,带着孩子到我家坐一坐,吃顿便饭。”
“不是说女婿家在城南福井弄,怎么都没见一个人来?”
“女婿上面有一位大姐,人非常好,这几天家里有很要紧的事脱不开身,叫她别来。”
“新加坡跟台湾有来往,待我们回到新加坡,帮你们打听一下。”
“那多谢了,若能打听的到,我们没齿不忘。”
“拜托了。”小寒满怀期望地说,而后又闭目睡觉,昨夜消耗了太多的气力,人非常疲惫。
九点多,大夫来查房,小寒也醒了,大夫查看了下身,问拉了小便没有,晚月回答没有。而后大夫给小雪检查,量血压,听胎音,小雪问什么时候生,大夫带着嘲讽的笑容说这问题世上没人能回答,大夫也不例外,瓜熟蒂落自然就生了。大夫离开后不久,一位护士拿着便盆进来,问小寒有没有小便,说已好几个钟头了。小寒说好像有一点,护士把便盆伸进被子里放在小寒的下身要她拉,小寒拉不出来,晚月扶着她下到地上才拉了出来,护士说能拉就好,端着便盆出去了。婉贞问怎么啦?晚月解释说孩子比较大,分娩时下身有伤口,缝了几针,小便能拉出来,说明里面没问题了。婉贞叹道,女人生孩子真不容易,男人哪懂得这些,她问晚月去厨房登记了没有,晚月说登记了。医院厨房有供应月子吃的鸡汤线面,不过须提早一天登记,且要先交钱,当然价格贵了点。但对家属而言方便了很多,工友会把鸡汤线面送上来,家属只须照顾新生儿,换尿布等等。不过现在晚月须回家过夜,本来晚月是挤在小寒的床上,而今新生儿放在母亲身旁,自然没了她的位置。一天很快过去了,吃过夜点后,小寒便催母亲走,婉贞也说有什么事她会照应,晚月才离开了。
初三早上七点半时,晚月拎着一小热水瓶走进来,对小寒说:“里面装的是金银花甘草汤,清凉解毒,新生儿吃了以后不会湿疹。”
“你想的真周到。”婉贞梳着头说,“我都忘了,我也得去买一点。”
“买什么,我带点给你,孩子吃不了多少。”这时婴儿醒了,晚月换了尿布后,把凉茶装在奶瓶中给他吮,孩子也吃得挺欢。
九点多大夫查房后,婉贞母女到外头溜达去了,小寒偎在被子里,同其他做月子的女人一样得整天躺着,起来不是吃就是给孩子喂奶或上五谷轮回之所。小虎也很乖,吃饱就睡,睡醒就吃,瞧着孩子吃奶的模样,小寒心里很是欣慰,她感谢上天给她个儿子。
傍晚,晚月与婉贞母女上食堂吃饭,走到食堂门口时,小雪噢哟一声捂着肚子说肚子疼,晚月同婉贞赶忙搀着回到房间躺下,晚月叫来大夫。晚七点,小雪进了待产房,听着小雪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小寒心想还好是儿子,以后不必受这样的罪,李婉贞则是双手合掌嘴里喃喃自语。晚月倒了杯水给她,“来,喝口水,别担心,我女儿喊得比她还大声。”“我没担心这,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婉贞抓住晚月的手,“我是害怕。”“你当娘的可别这样,把心放宽点,生儿生女是天意,只要大人和孩子平平安安就是福了。你现在可是小雪的主心骨,要让她知道天塌下来有娘给她扛着。”“唉,谢谢了,你回去吧,忙了一天也该歇口气了。”
初四早晨,晚月进来时见婉贞母女一位躺在床上抽抽搭搭,一位坐在椅子淌着泪,她一下就明白了。放下手中的小热水瓶走过去说:“都别难过了,你刚生下孩子不能哭,会受风的,这么俊的孩子,没有人不喜欢。婉贞,快起来伺候闺女,等会儿给孩子喂点金银花甘草汤。“”婉贞泪眼婆娑看着晚月,一夜间她憔悴了很多。小寒也过来瞧着令母女陷入困境的女婴,“哇,五官多精致,这鼻子、这嘴巴就像素描出来的一样,她若知道你因她不是儿子而伤心,你说她会多难受,无论女儿或儿子,全是你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的,别哭了。”
小雪移开被泪水浸透的手帕,满眼凄楚地说:“我心里很乱,往后日子怎么过?”
“带着孩子好好过,你女儿需要你的呵护和疼爱。小雪,你是有文化的人,难道你自己也认为女的不如男?我觉得在脑力方面,我不比男生差,你要坚强,我就比以前坚强多了,我一定能好好地抚育儿子长大成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亲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婉贞满脸愁云地说。
“你也糊涂了,小雪才二十多岁,还怕生不出一儿子?”晚月说,“再说儿子是后,闺女也是后,养儿防老,养闺女同样防老。我大儿子在美国,我指望不上,况且眼下中国同美国断了来往,儿子就等于没有了一样。可我还有闺女,闺女比儿子还贴心,儿子或闺女都是一样的,我想你也是明白闺女的好处。”
婉贞抹着眼角的泪水说:“这我明白,小雪打小就懂事,她是我的命根子,只要她能过得好,要我的命我都愿意。”
已经收住泪水的小雪听母亲此番话,喊了声“妈”又悲悲切切地哭了。晚月制止道:“再哭奶水就哭没了,没有奶水可怜的是孩子,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非要一个男孩救急的话,花点钱去抱养一个,新加坡那边也不会知道。”
“那这孩子怎么办,你真能狠心扔下她?”小寒问小雪,小雪痛苦地摇摇头。这时婴儿啼哭起来,“她饿了,喂奶吧。”小寒抱起婴儿,小雪坐起来接过孩子解开上衣,婴儿安详地吮吸着奶,哪知母亲因她而痛苦。
考虑到小雪、婉贞的心情,晚月、小寒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刺激母女俩,房间里气氛很压抑,不像以前那样随和融洽。晚上十点时,晚月给外孙换了块尿布,小寒喂饱奶后,晚月从小寒怀里接过外孙放到被窝里,小寒也躺下,晚月给俩人压了压被头,拎起小热水瓶以及换下来的尿布朝婉贞母女点点头说我走了。婉贞一听急走两步到她跟前说:
“大姐,让你费心了,你们俩全是好人,有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多担待,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好。”
“怎么这么客气,你才叫好,下午买了那么多件孩子的衣服,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又没什么能送你们的,你们的情义会永远记在心上。”晚月微笑着说。
“这不是客气话是真心话,衣服能用钱买到,而缘分是万金难求,有些事是万不得已,孩子有你这样的外婆是孩子的福气。刚才下了一点雨,路上滑,走路慢一点,小心一点。”婉贞叮咛着,腔调有点哽咽。晚月胸口一阵热呼,点着头说:“多谢了,你也早点睡吧。”跟护士商量后,婉贞睡在空的病床上。婉贞殷勤地送晚月下楼后才返回,又到床头瞧着小寒。
“姨,有事吗?”
“没,你和你妈全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们也是好人,”正在喂奶的小雪插话,“可老天没给我好报。”
“呸,呸,别这样说,离地三尺有神明的。”
小寒笑,“你们是好人,天下还是好人多。”
“嗯嗯,睡吧。”婉贞又给小寒摁了摁被子,小寒笑着合上眼。
翌日早晨刚过七点,晚月来了,她看到小雪的床上空荡荡的,“咦,去哪儿了?”她向护士打听,护士说家里有急事,天才蒙蒙亮就抱着孩子慌里慌张走了。“哦,走了!”“把你女儿的住院费也结了,喏,这是收据。”晚月接过收据看了看,哦,一笔不小的费用,这可不行,非亲非故的,得设法把钱还回去。“麻烦你了。”晚月对护士点点头转身离开,走进病房又朝空床看一眼,相处了八九天就这样突然走了,心里还真有点不舍。她想家里准出了什么大事才走得这么急,在外人眼里,小雪找到好归宿,可有谁能知其中的酸楚。即使生了儿子也不过母凭子贵保住她名正言顺的地位而已,至多讨得公爹的欢心,但改变不了什么,用儿子乞求丈夫的爱实在可怜。自己的闺女也是可怜,她和明理两情相悦,却落得天各一方,寡妇不是寡妇的,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明理也可怜,连儿子都见不上一面,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晚月不由得叹了一声。她听到床上有细微的动静,走到床边轻轻掀起被角,瞬间她惊愕住了,一股冷气从丹田往上冒,这是小雪的女儿,小虎呢?天哪,她们偷走了小虎。晚月推醒了闺女,小寒睡眼蒙胧看着母亲。
“睡得这么沉,天塌了都不知道。”
“怎么啦?”小寒懒洋洋地问。
“你瞧瞧孩子。”
小寒撑起身一瞅一脸迷惑,目光一扫小雪的床铺,脸色立马变了,人似弹簧般跳起来,“小虎呢小虎呢,呜呜,小雪偷走了我儿子,我找她去。”
晚月摁住她,“快躺下,会着凉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就上桂花街找她们去。”
“那你快去,一定要把小虎抱回来,那是我儿子。”
晚月大步往外走,到门外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迟疑了一下,又急匆匆迈步走了。当她回来时,护士拉住她:“今天怎么啦?孩子一直哭,你女儿置若罔闻。”“昨夜孩子吵得厉害,她一宿没睡,在耍孩子脾气,劳你费心了。”晚月掩饰着。她轻轻推开门,见女儿披着衣服失魂落魄坐着,床头柜上搁着的鸡汤线面已经坨成一团,看到母亲她歇斯底里叫道:“小虎呢,怎么没抱回来?”晚月赶忙关上门,这是丑事,被外人知道了笑掉大牙的。
“她们没回家,一定住旅馆去了,东洲就七八家旅馆,我一家一家查去不信撞不到。”“妈——”小寒抱着母亲痛哭,“别哭了。来,喝杯热水,我去叫厨房再送一碗线面上来。”
“不想吃,哪能吃得下,我跟你一块去。”
“别犯傻,身体还没利索,我去就行了。她们理亏,没有天理,偷别人的孩子,你快躺下,别又闹出什么毛病。”
这时婴儿醒了,呜哇呜哇直哭,哭声越来越大,晚月叹着气抱起来,打开襁褓见尿布湿透了,换了块尿布后,婴儿还是在哭。
“她饿了,给她吃点奶吧。”
“哼,没有一脚踹下床就算够慈悲了,找她亲娘吃去。”
“孩子是无辜的,有罪的是她娘。其实她最可怜,才出生两天就被亲娘遗弃,只因为是个女孩,她若有知的话该是最寒心了。给她吃点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主要我们宽恕伤害过我们的人,给她吃点吧。”小寒恨恨地看着小雪的女儿,母亲的话是对的,可她难消心头之悲愤。“给她吃点吧,不吃也胀得难受。”晚月一再劝说。
**确是胀得难受,小寒不情愿地接过孩子,看来是饿坏了,一闻到奶味,小嘴就本能地拱着,小寒一解开衣服,她就扑上前紧紧咬住奶头,急促地吮着。这当儿晚月发现在婴儿身下压着一张纸条和一沓钞票,纸条上写着:
小寒:
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我是一个濒死的患者,在生死线上痛苦地挣扎一番后,我抉择了伸出罪恶之手抓住小虎这救命金条。小寒,我干出这丧尽天良之事,你无论怎么诅咒我都不过分。我把全部希望都押在小虎身上,我待他会胜过已出的。长大成人后,若有机会,我会让他回来探望亲娘,我若食言,天诛地灭。小寒,我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母亲,但我还是恬着脸皮求求你别抛弃我可怜的女儿。她是无辜的,我无颜说出善待二字,只求有口粗茶淡饭,下一辈子我结草衔环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程小雪跪拜于正月初四深夜
晚月看罢长叹一声,把纸条给了小寒,小寒一看犹如掉到冰窖中,愤怒地推开婴儿。婴儿啼了几声,或许已吃了差不多也就睡了,晚月把她放回被窝里。小寒掀开被子,“扔了她”,“唉,她有什么错”,晚月把被子盖好。“我这就上旅馆找去。”
小寒拉着母亲哭着说:“没用的,她们一定考虑得很周密,哪能让我们找到。三点时,我还给小虎换了尿布喂了奶,如果我睡得警觉点,她们哪能得逞……全怪我全怪我,我怎么对明理交待……我真该杀了自己,是我自己没保护好小虎。怪不得昨天下午起,我就觉得李婉贞有点怪,老看我,我看她时,她又闪开目光,原来心中有鬼。比起李婉贞,小雪的演技更出色,她母亲尚有点做贼心虚显得不自然,而她却很坦然,说很高兴认识我,说她没有兄弟姐妹,当我是她的亲姐妹,往后要书信来往。在天使般面孔的后面是魔鬼的蛇蝎心肠,狸猫换太子,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呜呜——”小寒泣不成声。
晚月抚着女儿的头:“别哭了,我还是上旅馆找一找,不然不甘心,你躺下吧,别着凉了。”
母亲走了,小寒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脑海晃动着儿子的小脸蛋,泪水又流呀流。理智告诉她儿子十有八九找不回来了,但总是还抱着一丝期望,她盼呀盼,可最终还是彻底绝望了,母亲散乱的头发,一脸倦容,令她又难受又心疼。
“妈,坐下歇一歇,别累病了。”她悲声地说。
晚月喝了一杯开水,沉重地叹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主啊,宽恕她们吧。”她划了一个十字,“古人说得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样迫切想要个儿子,我还出主意叫她们去抱养一个,一点也没提防她们会算计到小虎身上,来个移花接木,我真是白活了一甲子。昨晚我走时李婉贞说的那些话,我挺感动的,现在想想真可笑,她是话里有话,拿我当猴子耍,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时一护士进来收拾小雪床上的被褥,一边动手一边说昨晚有个女婴被遗弃在挂号处的长凳上,大冷天的只穿一件夹袄,裹在破棉絮中。晚月问以前有过吗?“有,多半是穷人家的孩子。在乡下重男轻女严重,有的丈夫看到又是女娃,便迁怒于老婆,对刚生产的老婆拳打脚踢,有的婆婆逼着儿媳把女娃溺死在马桶里,简直不是人。”
哦,太骇人了,小寒很震惊,不由得看一眼睡得正香的孩子,心头产生了一点怜意。这孩子就是男尊女卑的牺牲品,男女平等谈何容易,明理在台湾已是不可望不可及,如今儿子也步了他的后尘,身边这孩子就……就算是自己女儿了吧。像变戏法似的,短短几个小时,儿子变成女儿,小寒又睨了孩子一眼。这时已是吃午饭时间,工友送来浇了黄酒的炒鸡蛋线面,晚月劝女儿吃一点,“坐月子若落下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纵有我疼你,受罪的还是你自己。”不想让母亲担心,小寒勉强吃了几口,剩下的晚月吃了下去。婴儿醒了,这回小寒平静了些,没有拒绝喂奶,吃饱后,小家伙张着小雪一样的丹凤眼直瞅着小寒。多可爱的孩子啊,小雪怎么能狠得下心,记得小雪吐露心扉时说:“接受候补角色吧,咽不下这口气;离开吗,又害怕过穷日子。”自己当时回答:“穷也过日子,富也过日子,只要开心就好。”她执迷不悟,还是选择了物质上的享受,偷个儿子,名分上更有了保障,可算开心吗?何况内心还要忍受不仁不义的煎熬。她掐住自己不会亏待她的孩子,所以才把女儿扔给自己……”小寒愁肠百结思量着,晚月坐在床沿也默默地看着孩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突然一声“小寒”把母女俩人从愁云惨雾中拉出来,抬头一看是美林,后面跟着振华和月娇,月娇戴着孝。
“哇,好俊啊。”美林抱起孩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寒,我要当她的干妈。”小寒咬住牙不让泪珠滴下来,她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月娇斥道:“胡说什么啊?”从女儿手中抢过孩子细细端详,长得真是标致,这可是明理的血脉。孩子啊,你爹在台湾,不知是生是死,连一面都见不到,月娇鼻子发酸背过身去。
美林作了流泪的手势,小寒本来想问一下凤英过世的事,见此就不再多言。晚月也不知该讲什么,只能搬过椅子招呼三人坐下。而振华一眼便瞧出小寒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眼睛里满是忧伤,便恳切地说:“明理不在,还有我们,美林要当孩子的干妈,那我就是孩子的干爸了,我们不会让孩子受半点委屈的。”月娇听了心想这两人疯了,忘了辈份,不过她也没心情予以提醒。而晚月转过脸抹了抹眼睛,小寒则是低头哭泣。美林瞪了丈夫一眼,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她岔开话题问孩子取名了吗?小寒愣了一下支吾着,“是兰花那个兰?”“是男人那个男,明理取的。”振华点头:“若男,好名字。哪一天出院?”晚月回答明天,“上午吗?”月娇转过身问道,晚月点头。月娇把怀里睡着的孩子放在床上,“那我明天上午来。走吧,孩子睡了,别吵她。”
月娇等人前脚刚走,黄玫后脚便到,“我还跑到灯笼巷去”,她对孩子也赞不绝口,“闺女是娘的贴心棉袄,以后给我做媳妇吧,我俩儿子你挑一个。”小寒没吭声,眼圈一红拉着黄玫的手,泪珠儿沥沥不已,痛苦又不能言才真是痛苦。黄玫以为小寒是思念明理之故,拍着她的肩膀说:“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一定要坚强。”她说她娘也想来,那孩子就得一块带上,担心会吵了新生儿,故她一人来了。晚月问孩子记得爸爸吗?黄玫摇头:“忘了,岁数太小,没记性。”晚月点头说:“孩子就是这样。在上海时,一邻里有一个四岁大的孩子,父亲因肝炎住了两个月医院,回来后伸手抱他,他吓得直往母亲身后躲,要六七岁才会记得。唉,你们姐妹俩往后怎么办?”
“三妗,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过下去的,活人不会给尿憋死。”
“主啊”晚月习惯地划了一个十字。
若男满月那天,美林带来了月娇给孩子打的一副银手镯,振华则送上一磅大红色皇后牌毛线。晚月说小寒上街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跟晚月在闲聊的依全嫂见来了客便起身告辞。振华拦住:“依全嫂你坐,我们到书房等小寒。”夫妇俩走进书房,因光线较暗,振华开了灯打量着,见明理的二胡还挂在墙上,没落下半点灰尘,美林取下二胡抚摸着。振华见写字桌上有一张写着字的信笺,拿起一看是蝇头小楷写的一首欧阳修的《木兰花》: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阅罢振华黯然,当初自己多么眼红明理能牵手小寒,而如今……能为小寒做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真是无奈矣!振华叹息。美林问写什么,振华念给她听,且一句一句加以解释。美林听罢没说话,把二胡挂回原处,半晌说道:“小寒至少还有她娘,还有我们,可明理呢?这时在做什么?也许在做苦力混一口饭吃。”
“我相信他的生存能力,绝对不会是你们想像的那么惨,台湾比起鲁宾逊所在的荒岛强多了,他一定能够很好地生存下去的。”
“唉,只能但愿吧!”
若男已能坐童车了,小寒从学校回来,总要在女儿娇美的脸上,嫩藕般小手小脚上亲上几口。女儿爱笑,拨浪鼓在她面前一摇,她就咯咯笑个不止,这是世上最动听的乐声。晚月问她恨不恨小雪,她深思一下说:“好了很多,我想若明理在,他也会善待男男的。明理讲他亲娘从小就教导他不要记仇,不然会活得很累。我现在甚至怜悯小雪,人生在世就那么几十年,应该活得开心,活得问心无愧,她是明白这道理的。可就是贪图物质上的享受,就像曹禺先生笔下的人物白露一样,不能堂堂正正做人,活得很累。”
晚月高兴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妈也就放心了,主关上一扇门,又打开了另一扇窗,男男就是另一扇窗。哦,亲家姑来了。”
月娇常来看望孩子,每趟来从没空手过,晚月、小寒很过意不去,可月娇总是说是应该的,就这么一个亲侄女,小寒理解月娇心中的痛,恭敬不如从命。六月下旬的一个礼拜日,晚月在天井中掐着空心菜,若男坐在一旁的竹童车里,小寒蹲着同女儿咿哑对着话。她一再教女儿说“妈妈”,而小家伙依然用婴儿的语言回答她,她斥道:“哎,真笨。”
晚月笑道:“七坐八爬九长牙十叫爸妈,才四五个月怎么能叫,你一岁时才能说妈妈,两岁半了说话还含糊不清,数目字1、2、3老说成1,2,安,有一朋友讲是否舌系带太短,我和你爹抱着你到牙科大夫那儿剪了一下。”
“那有没有好一点?”
“好像有清楚一点。”
“我小时候很笨,那有没有聪明的时候?”
“有,教你写数目字,你写‘3’时,把纸转九十度,写个‘M’,转回来就是‘3’你爹直夸你聪明。”
小寒开心地笑着。
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小寒赶紧开门,是林瑛。她站在门口说了几句。“你没看错?”“错不了,我出来时正撞见她爹抱着她进来,下身全是血,她娘哭天喊地叫着大夫快救命。我不进去了,晚月,我走了。”
“妈,美林出事了,我去医院一趟。”小寒也急匆匆走了。
当小寒大汗淋漓赶到医院时,见美林的婆家人、娘家人全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眼睛紧张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月娇一看到小寒,眼泪便哗哗流下,小寒把她拉到一旁询问情况。由于惶恐,月娇话说的颠三倒四,但小寒还是从语无伦次的言语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健英出生后,美林就把女儿的旧衣服拿回娘家给侄女穿。虽然是穿过的衣服,但尚有七八成新,且拿回娘家的全是在南洋、香港买的,花色、式样都很新颖、鲜艳,穿在健英身上还是很漂亮,月娇很高兴闺女掂着娘家。可秀秀不这样想,她觉得既然白家有钱,小姑子为什么不拿新衣服给侄女穿,尽拿旧的还充好人。有一回月娇在她面前夸闺女时,她冷冷地顶了一句:旧衣服留着也没用,还占地方。月娇听了自然生气,“这么如此不知好歹,我闺女一片好心还落个不是,那叫她别拿来了。”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媳妇不比闺女,看在庆林和健英的面上,就不跟她计较了。当然她也没对美林讲。怕伤了姑嫂和气,其实若讲了今天便不会出事了。今天美林又拿了几件旧衣服来,月娇说:“肚子这么沉了不要再走来走去。”美林说:“没事,就几步路。”坐在竹童车里的健英口齿不清地叫着姑姑,美林亲了一下朝楼上喊:“嫂子,我不上去了,你下来拿。”秀秀回道:“知道了,你放着,我在收拾老鼠。”由于家里养的猫不知是跟情人私奔了,或是另谋高就,已十来天不见踪影,屋里的老鼠猖狂起来。庆林买了老鼠夹捕捉老鼠,颇有成效,昨晚又夹到一只。当秀秀提着老鼠的尾巴下楼时,恰好美林见秀秀没下来便拿着衣服上楼。美林打小有晕血症,见不得鲜血。可偏偏让她看到了血淋淋的老鼠,吃惊之下立即发晕,人往后仰沿着楼梯滚下,月娇惊叫着扑过去,哭喊着闺女名字。秀秀忙去喊人,小鹏父子闻讯急忙冲回家,只见美林面似白纸,气若游丝,命悬一线,血从下身不断淌出,几个人全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还好随后赶到的慧芬比较冷静,她吩咐泉妹去叫人力车,让庆林上学校通知振华。人力车来了,月娇抱着美林直催“师傅快点”,一到医院就进了抢救室,已进去个把钟头了,“两条人命啊,再过几天就要生了。”月娇一脸凄然。这时手术室门开了,走出一大夫,众人呼地围上前去。“谁是病人家属?”“我是病人的丈夫”,“保大人保孩子?”“保大人”。
月娇战战兢兢说:“大夫,我是她娘,大人要保,孩子也要保,我求你了。”她扑咚一声跪了下去,振华,小寒一人一边把她拉起来。一个钟头后,门又开了,一护士把用白布裹着的死婴交给振华,“是个儿子,各方面发育都很好,可惜脐带脱落窒息而死。”振华脸面铁青,慧芬流着泪交待振华买个木匣就葬在白家坟地里,振华走了。
月娇失声痛哭,这可是她盼了又盼的外孙啊,小鹏抱着头支在膝盖上,庆林咬着嘴唇。又过了半小时,美林被推了出来送入重症病房,她依然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护士给她滴注血液,大夫给月娇一张病危通知书。
晚上八点多,美林睁开了双眼,头一句话就是问孩子怎样?声音很轻很轻,振华强作欢笑颜说孩子平安,剖腹产取出了。“女儿还是儿子?”“儿子”,美林嘴角浮起笑容。月娇喂她喝了几口牛奶,振华让月娇回家休息,月娇一定要留下来,一夜平安无事过去了。白天,美林又吃了几口蛋羹,脸上也似乎有了点血色,亲人们焦灼的心稍缓下来。
小寒也来探望,美林说:“你离得远,不然让我儿子蹭几口奶吃。”“儿子?”小寒看一眼振华,振华朝她眨眨眼,她立马明白了,“你放心,我回去时就上你家给你儿子喂奶,我奶水很多。”“谢谢了”。小寒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唯有小雪是例外。
众人们期盼着美林能渡过难关,可第三天下午,美林又陷入昏迷。第四天下午,大夫告诉振华美林没什么希望了,振华如五雷轰顶,吸一口气定定神,沉思片刻后请人把美林抬回了家。嘉聪、嘉敏姐妹俩几天不见母亲的面,趴在床沿低一声高一声叫着妈妈。月娇叫来济民,济民号脉后拉振华到门外低声说准备后事吧。振华一听脑子里一片空白,泪珠从眼角淌下,他到书房坐下让自己冷静。
翌日晌午时美林微微张开眼,打着手势要洗脸。泉妹端来一盆温水,月娇拧了把毛巾在女儿脸上轻轻擦了擦,俩孩子欢欣地喊着妈,慧芬、月娇泪眼含笑,振华心想难道会有奇迹?他攥住妻子的手柔情地说:“你要挺住,聪聪和敏敏不能没有你。”美林眼里掠过一丝神采,她缓缓地移动着眸子,最后停在嘉敏的脸上。她伸出手抚着女儿的脸颊,几分钟后,目光散了,头一歪睡了,永远地睡了,眼角涌出一滴清泪。
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那未看一眼人世间的儿子就这样走了,把悲痛留给了亲人,慧芬躺倒在床,月娇哭得死去活来,几天时间苍老了十来岁。“老天爷啊,我做错了什么,明理生死未卜,娘带着哀怨而去,好端端的女儿又死得如此凄惨,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对待我。”月娇不断地叫着女儿名字,声音都嘶哑了。素兰搀着她轻声相劝着,劝着劝着她也簌簌落泪,她想起自己的闺女。小鹏躲到厨房里痛哭,书林流着泪叫着姐呀姐,庆林红着眼睛揍了秀秀一顿,骂她是害人精,害了明理,又害死美林,叫她滚。秀秀也认为自己是罪人,在灵柩前足足跪了一时辰,振华把她拉了起来。当然身心皆疲惫的是振华,他已几夜未合眼,强撑着身子料理妻子后事,眼圈黑得像大熊猫,声音全没了,可无人能顶替他。二妹、泉妹苦劝他回房眯一下,他点点头,是快扛不住了。振华刚离开,来娣来了,她先在灵柩前九十度行礼,随后走到月娇面前跪下,月娇拉她,她不起来。素兰冷冷地说:“起来吧,人已走了,负荆请罪有什么用?”月娇站起身,哑着嗓子虚弱地说:“你快起来,我不怪——”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