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姑娘的心事
过几天便是立夏了,天气忽冷忽热,毛毛雨从昨晚一直飘到中午依然乐此不疲,阴沉又潮湿。慧芬正要上床小酣会儿,听到房门“笃笃”两声,过去开了门见是慧娴。
“听你婆婆说你有了,上礼拜在你家也不跟我讲,把姐当外人了。”慧芬嗔道。慧娴没有搭腔而是关上门低声说:“姐,告诉你一个消息,菲律宾被日本囝占领了。”慧芬踉跄一下,慧娴急忙扶住,“谁说的?”声音颤抖。“收音机中听到的。季英有一台从德国带回的收音机,性能非常好,他一位在军队中的朋友也证实了此事。”慧娴搀着堂姐坐下。“当局怕扰乱民心,不让报纸报道。不过我想姐夫是商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我是担心你公爹得知的话,会影响身心健康,毕竟八十一岁高龄了,别让他知道。”
“他白家的人很多,就怕有人告诉他,这两天又受了风寒,不过在家里总是好办点。倒是你姐夫那边不知会否出事,一大家子全在那儿呢。”
“应该不会,当然生意肯定受影响,还有书信、人员往来恐怕都要停了,你要想开点。”
“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人平安。小妹,姐心里很乱,陪姐坐一坐。”
傍晚,振华从学校回来,慧芬对他说了,并叮咛他不得让爷爷知道,对美林、明理也要保密,“人心隔肚皮,不是好事还是不声张为好”。她又请了济民给公爹看症,济民号完脉后说:“没什么大碍了,再服两贴就行了。上了年纪要注意保暖,秋冻春捂,老爷子一定要多穿点衣服,适当地走动走动,多喝点排骨汤鱼汤。服完这两贴,我开一些保肾平肝,养血通络的药给老爷子调理调理,依脉象看,老爷子再活十年没问题。”
白老爷朝媳妇笑道:“我就说是一点小恙,躺两天便没事,你总是忧心忡忡,济民也这样说了,你放心了嘛。”
慧芬点点头,心想您哪知道我为什么忧心仲仲呢。她送济民出来在门口低声问:“您刚才说的是实话还是宽心的话?”
“是实话,老爷子的身子骨确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他年事已高,好比一栋旧宅院经过百年的日晒雨淋,慢慢地风化破损了,修修补补无济于事,只能屋主自己小心点。老爷子只要不受风寒不受什么剌激,三五年之内绝对不会有大问题,您真不必太担心。反而是您的气色不太好,您自己要多注意些。男人全在南洋,万一有事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老爷子还得靠您撑着,要不要也给您把个脉?”
“多谢,我只是没睡好,没啥事。”
“那有事就叫我,别客气。”
济民转身走了,慧芬在门口又站了片刻才进屋。
还不到夏至,太阳已开始发威了。月娇从菜市场回来满头汗珠,她打了井水洗脸,一边跟凤英说:“我在市场遇到小满。”
“她过得怎么样?”
“比过去瘦了些,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大房对她极冷淡,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家里是婆婆当家,婆婆有一双剌人的眼珠子,似乎能穿透五脏六腑,时不时地拿她是烟花女子来说事。家里原有一个佣人,成亲的第四天婆婆便把佣人辞退了,由她顶替了佣人,晚上还得伺候婆婆洗脸、洗脚后才能离开。有一回听见公爹对婆婆说,小满是媳妇不是使唤丫头,婆婆说她就是用钱买来的使唤丫头,使唤丫头尚是黄花闺女,她是婊子。婆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牌,赢了,脸色会稍好点,输了,就把气发在她身上。有了身孕后,明光对母亲说雇一个人帮忙,婆婆说没那么金贵,乡下人挺着大肚子还下地呢。小满说虽然从天亮做到天黑,但毕竟有了家,如今又怀上了,她很欢喜,苦啊累啊全能忍受。丈夫对她还好,会私底下给她一点零花钱。我说只要明光对她好就不错了,我讲了些孕妇要注意的事才分了手。”
“但愿孩子出生后,婆婆会对她好一点,最好能生个儿子。”凤英说。
“只要能生养就好,”月娇坐下掐起空心菜。
夏去秋来,白老爷的身体确是没什么不适,可人削瘦了不少。他对慧芬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别杞人忧天。不过白老爷从小桃口中得知媳妇常一人坐着发呆,无端地叹气,他想媳妇是在思念丈夫,他何尝不思念儿子呢,俩儿子全无来信,他也是牵挂得很。这一天风和日丽,天井中的花卉开得艳丽。他观赏了会儿,动手拔去几颗杂草,又浇了点水,回房时瞥见慧芬静静地坐在房里满面愁云,他心里叹气。走到后院吩咐在扫落叶的小桃:“请二少奶到我书房来一下。”
慧芬前脚一跨入书房,嘴里立马就问:“爹,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又不是纸糊的。我想今天七月廿三,再过二十来天便是中秋,修瑞也该有信来了。修瑞这一回太不像话,七、八个月一封信也不来,他回来时我好好说说他。修文也一样,究竟再婚了没有,再忙也要写几个字,我还没死呢。‘百善孝为先’,哥俩把圣贤的教诲全扔到海里去了,这俩不孝子。”见媳妇没吭声,白老爷又说一句:“也许有什么事耽误了,以前可没这样过。”他是想宽慰媳妇,而慧芬是在思忖怎么说较妥当。
“爹,听洪家老四说,日本囝已封锁了从台湾到菲律宾的海面,无论信件或是人是出不来也进不去了。”
“老四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报上怎么都不说?”七七事变后,白老爷天天等着邮差送报来。
“前几个月小妹过来告诉我,报纸没报道是怕影响民心。”
“怪不得连信都没有,日本囝染指南洋是迟早的事,也许已经占领了。”
“我想修瑞还有大哥只是生意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白老爷沉吟片刻:“人应该不会出事,生意是做不成了,该死的日本囝,美国人怎么还不动手呢。你放心,白家祖上全是斋心仁厚慈悲为怀,列祖列宗会保佑子孙平安无事,我还等着他们回来给我送终。”白甫仁嘴上虽这么说,可担心还是爬上脸庞。
看来公爹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脆弱,慧芬稍稍放心,可对丈夫和儿子的牵挂还是重重地压在心头。现今令她安慰的只有儿子振华,明日礼拜六振华便可回来了。
媳妇离开后,白甫仁心潮难平,摊开宣纸挥毫写起杜甫《春望》,写到“烽火连三月,家书顶万金”时,泪水涌出。他噙着泪写完盖上章,打算明日拿去裱一下,这时小桃进来说吃饭了。
加上二妹、小桃只有四人,刚吃几口,门吱一声推开了,明理搀着振华进来,振华脸色略显苍白。除了白甫仁外,其他三人全站了起来,慧芬急忙上前问怎么啦?明理回答振华拉肚子,找大夫看过了,请了假回来休息,说罢又搀着振华上楼。慧芬、小桃跟在后面一块走进振华房间。振华躺下后,慧芬说,明理谢谢你了,还没吃吧,我叫二妹给你煮一碗面。明理摇头说,别麻烦,我回家吃。振华开口道,我躺一躺就好了,你们下去吃饭吧,拉肚子是算不了什么大病。慧芬点头,三人转身下楼,明理回家去了。白老爷说,孩子拉肚子不要紧,拉干净就没事,给他煮碗线面。二妹闻言大口大口把饭下了肚进厨房去了。线面煮好时美林来了,抡过二妹手中的线面端上楼去。白老爷说,你这干闺女挺关心干弟弟。慧芬说,这丫头会疼人,没什么心眼。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小桃小跑出去,门一开尚未看清楚,来人便慌里慌张往里冲。急得小桃直喊,“喂喂,你是干什么的,要抢劫啊。”白老爷同慧芬闻声从后厅出来,来人一见白老爷便喊道:“二老爷,大老爷过世了。”
白甫仁愕然,嘴唇哆嗦着:“白安,这……这怎么回事,上礼拜我还在你家过中元节,大老爷气色比我还好,他得了什么病走得这么急?”
“昨晚大老爷吃了两碗粥,九点时小的服侍大老爷躺下,他还问小的几岁了,小的说五十三了。大老爷说从街上捡来时才七、八岁,好像是前几天的事,怎么一转眼也有孙子了。小的说人总是要老的,老爷是老当益壮,小的是越老越糊涂。大老爷笑小的会拍马屁了,大老爷睡着后小的才离开。今早三少爷去向老爷请安,见床上没动静,叮咛小的不要去打搅,让老爷多睡一会儿,到了十点,小的觉得不对劲,就斗胆撩起蚊帐,才知道……”白安抽泣起来。
白甫仁同胞共五人,二男三女,白甫仁是老二,大哥白宽仁比他年长三岁,在前清官至道台。手足情深,这下突然没了,白甫仁很难过,他吩咐慧芬快去收拾一下叫辆马车,振华身体不适不用去了。慧芬打发小桃上街叫车,她自己转身上楼,见振华脸色好多了,她说了大伯公去世的消息。振华说,你们去吧,我没事了。美林说,我下午没课,我在这儿陪振华。慧芬说,那就辛苦你了,想吃什么就叫二妹煮去,若还有拉就把济叔请来瞧一瞧,我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美林嗯嗯着,慧芬才下楼带着小桃同公爹以及白安一块走了。
大哥白宽仁除了正室外还纳了三房姨太太,共有十一个子女,可除了身为东洲警察局长的儿子及两位女儿外,其余全在沦陷区。大嫂已过世多年,三位姨太太中也只有一人健在,“仁”字辈的堂兄弟来了好几位,大多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白甫仁望着大哥遗容老泪纵横,执意要留下来守灵,慧芬只能也留下。可她实在放心不下振华,九点多时她交待小桃几句就偷偷地溜了出来,二妹给她开了门,她轻手轻脚往楼上走去。在振华门口她停住脚,她听到两人在说话,“你回去嘛,我好多了。”“那里好多了,下午还拉了一次。”“那是正常的吐故,你回去嘛,明早还有课。”“我看干妈今晚不会回来,我跟我娘说了晚上要看护你不回去了。”“嗨,还是回去嘛。”“你睡呗,真啰嗦。”“那你上我妈房里睡去嘛。”“我知道,等你睡着了我就走,别啰嗦了,讨厌。”房时里没了声音。慧芬正要离开,听到振华叫了一声,“喝水吗?”美林问,“你唱一首歌吧。”“好,我唱《月圆花好》,唱不好你别笑。”房间里美林看着振华轻声哼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歌声柔情似水,她借歌声表白对振华的情意。振华微笑说:“你真像我的亲妹子。”在美林、慧芬听来“妹子”是指情歌中的妹子,歌声透过房门流淌出来,慧芬偷偷地笑着。这些年为了排解丈夫不在身边的孤寂,她常叫美林来陪她。小时,她哄着美林睡;大了,美林叽叽喳喳地讲着市井见闻、学校趣事让她开心。她觉得三个儿子全不如干女儿来得贴心,她渐渐产生了一种念头,眼下听到这对白,那念头更强烈了。她没有打扰二人世界悄悄下楼,叮咛二妹几句后又走了。
光阴似流水,不觉又到阳历新年。元旦这天阳光灿烂,几位年轻人相伴玩去了。下午,凤英、月娇在天井中晒太阳,凤英在纳鞋底,月娇在缝制给婴儿穿的衣服,是为小满未出生的孩子做的。“这些衣服剪裁、缝制全是珠姨教的,我做的比她差远了,她针线活真是漂亮。”月娇说。
凤英点点头说:“她没来时,我还敢充充数,后来一看她的针线活,我很难为情丑死人了。她教我盘蝴蝶纽,石榴纽,是好看,不过也费工。真快啊,她已走七八年了,如果活着看到儿子长得高高大大,不知多欢喜,她是红颜薄命。”、
“明理除了眼睛双眼皮像爹外,其余全像珠姨,尤其笑的样子。长相很奇怪,有的像爹,有的像娘,有的谁也不像。”
凤英笑了,“这事谁也弄不明白,老天爷安排的,若能弄明白的话,这世上只有俊没有丑了。”
“没有丑怎么能比出俊呢,有丑便有俊,有臭便有香,万物是搭配好的。珠姨话少,可生的儿子爱说爱笑。有一回美林说班上一同学上课时一直放屁,又响又臭,同学笑翻了天,课都上不下去。明理说那一定是番薯屁,美林说为什么是番薯屁,你猜明理怎么说,他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唯有番薯屁又响又臭。”月娇边说边笑。
凤英也大笑:“这孩子,哪听来的。”
过了阳历新年便进入农历腊月,月娇算一下时间估计小满快生了。这天下午看一下怀表才三点,她打算去看望小满,刚出弄口便遇见邓明光,月娇热情地把他请到家里。
“外婆、干娘,”邓明光点头哈腰,“早就想来,就是抽不出身。”他递上两包糕点。
“小满生了没有?”凤英问。
“还没有,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干娘商量。“明光吞吞吐吐说了来意。
原来明光见小满快临盆了还挺着大肚子干这干那,于心不忍,跟父母商量雇个临时帮工来。父亲同意,说反正也要请人伺候月子,就早几天叫人来。可母亲反对,说乡下女人前脚还在挑担后脚就生,做什么月子,三天便起来干活了。父亲说你生孩子时提早一个月便躺在床上让人伺候,做月子喂你吃饭喂到出月才自己动手吃饭。一天一只鸡整整吃了三十只,娘娘生太子也不过如此。母亲大怒指着父亲鼻子骂,我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心疼她就带她出去住。“这后一句其实是说给我听的。”邓明光沮丧地说,“我是来求干娘帮个忙,能否让小满回娘家生产。”
月娇叹一声说:“小满怀得可是你邓家的血脉,不看僧面看佛面,看肚里孩子的份上,你娘也该对小满好一点。小满是一心一意跟你过,她图什么,不就图有个家,丈夫,孩子暖融融。老婆是你的,孩子是你的,你自己惦量惦量。”明光叹气,月娇肚里骂“真窝囊”。这时美林从楼上下来,对于邓明光,她不知如何称呼。小满跟她同龄,月数比她小,年纪相近就直接喊名字。可邓明光的岁数比娘小不了几岁,她只好含糊称之,“你来啦”,朝明光点点头。当听说小满要生了便说要去看望,月娇思量一下答应了。对明光说,“你就讲在大街上遇见美林,我明天再去你家,你说的事我要同她爹商量一下。”明光点点头。
一个多小时后美林回来了,月娇问小满怎么样,她愤愤地说:
“那老太婆太可恶了,小满肚子那么大了还洗那么多衣服。我问邓明光为什么不去洗而让小满洗,邓明光支支吾吾。小满说他是男人,我说哪条法律规定男人不能洗衣服?那老太婆出来了,抽着水烟一脸阴险,她说洗衣服是女人的事。我说小满肚子这么大了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她说小满没这个命,我说这是虐待。死老太婆说,什么虐待,不是她家拿出钱,小满还在当婊子,现在只不过洗几件衣服应该知足了。我骂她嘴巴太损,转身就走了。我看小满迟早会被老太婆吃了,老太婆岁数跟外婆差不多,跟外婆相比可是天壤之别。”
凤英、月娇相视一眼齐声叹气,月娇决定明天去会会那亲家。
月娇来到邓家时,看到小满又在天井洗衣服。她跪着洗,肚皮紧挨着盆沿,月娇真想掀了洗衣盆。小满看见她,笑容绽放吃力地站了起来叫着“娘”。月娇摸了摸她肚子,有意提高嗓门说:“万一掉下来可是两条人命啊。”邓明光闻声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位满面老人斑的老太太,邓明光作了介绍进了厅堂坐下。月娇呷了两口茶后说:“推算一下日子,孩子快出世了,我给孩子缝制了几件衣服,粗制滥造,亲家母不要嫌弃。当然亲家母已准备了很多,但这是我外婆的一点心意。昨日我女儿说话多有得罪,我代她向亲家母赔个不是。她是学堂的先生,开口闭口平等、博爱什么,亲家母斋心仁厚,别跟她一般见识。”月娇满脸含笑。
亲家母水烟抽得咕碌碌响,抬头看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当干娘的能这样有心真是难得哦。”
月娇笑容依旧,“我是小满的干娘,虽说前面有个干字,但毕竟是娘,当娘的疼儿女是本分。小满叫我一声干娘,受了孩子的叫,就得尽当娘的本分。亲家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小满对亲家母也是一口一声叫着娘嘛。”
这时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走了进来,月娇站起身,“是亲家公吧,我是小满的干娘。打扰了。”
来人客气地拱手,说:“是亲家母哦,失迎了。明光说亲家母是南城吉祥饭店的老板娘,吉祥饭店我吃过几回,口味很地道,老板娘还是这么风采,老板真有艳福。明光能娶小满进门,多亏了亲家母鼎力帮忙,明光他一直铭记在心。我也一直想当面对亲家母道一声谢谢,今日有幸相见,快请坐。”
月娇心想这亲家公跟亲家母大不一样,“亲家公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一家人嘛。我有一位远亲住在附近,她讲两位亲家在这条街上无人不知,没人不晓,全是性情敦厚、乐善好施之人。尤其亲家母更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几十年来跟街坊从没红过脸,邻里提起亲家母全是满口称赞。今日一见果然慈眉善目,小满是前世修来的福才能摊到你们这样视她为已出的公婆。昨日我女儿回来埋怨姑爷没有照顾好小满,肚子那么沉了还让她洗衣服,我讲各家都有难念的经,一定是小满瞒着姑爷,瞒着亲家自以为是。小满啊,你不能这样做,知道底细的人晓得是你不是,而不知底细的外人会认为是大人之过,岂不是害得亲家难做人。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善恶自在人心,亲家对小满的好,老天爷全看在眼里。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不绕弯子,若有冒犯之处,望亲家见谅。”
亲家母面无表情抽着烟;亲家公一脸尴尬;明光和小满低着头。月娇目光扫了扫又说:“我听老人家讲,积善行德儿孙满堂。正因如此,小满过门不到一年便将为邓家添上一男半女,我恭喜亲家要当上爷爷奶奶,姑爷要当上爹了。我是粗人,不如亲家知书达理,容我放肆当着亲家的面说小满两句:“小满啊,今后不可再如此行事,力气活绝对不能再干了,连倒茶端水也须小心行走。肚里的孩子是邓家的血脉,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听见没有?”小满点点头。“亲家,我今天来还有个不情之请,小满她干爹以及外婆心疼小满,想接小满回娘家待产,由我来伺候她做月子,待满月后完璧归赵,不知亲家能否成全?”月娇端起茶水。小满说:“娘,茶凉了,我给你换热的。”明光拿过茶杯说:“我来吧。”他进厨房换了一杯热茶递给月娇。
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水烟筒的咕碌碌声,亲家母低头使劲抽着烟。亲家公干咳两声后开了口:“亲家的心情我理解,恕我不能答应。小满是邓家的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邓家的子孙,怎么可以在外人家出生呢,亲家的心意我领了。正如亲家所言,拙荆十分疼爱小满,可小满是个勤快的孩子,手脚闲不住,不顾自己身体情况,抡着做这做那,我们也拿她没办法。拙荆已托人雇了一位佣人,本来前几天就要来,后来因家中突然有事,说好今天晚上来。做月子的糯米、红糖、酒、蛋等早准备好了,亲家请放心,我和拙荆也会盯着小满,不许她再忙这忙那了。”
“亲家母考虑得真周到,我多谢了。”月娇起身行了个万福,而对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顾抽着烟。月娇继续说:“小满,你上辈子准是烧了高香,摊到菩萨心肠的公婆,举头三尺有神明,好人定有好报的。方才你爹的话你全听见了,神明也听见了,你要听你爹的话,不然会有报应的。佣人今晚会来,那我明早再过来拜托她。月子一定要做好,奶水才足,孩子吃饱就长得快,两位亲家等着孙子喊爷爷、奶奶。”月娇站起来,“打扰了,方便时候请二位到寒舍走走。”月娇往外走,亲家母仍然抽着烟一动也不动。亲家公、小满、明光送了出来,到了天井,月娇向那一大盆衣服投去一眼。亲家公连忙说:“小满别洗了,留着晚上佣人大嫂洗”月娇接着话茬说:“亲家公啊,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们这样公婆。”到了大街上,又客气了几句,月娇才走了。
白修瑞铁定回不来了,但年总是要过的,听着门外爆竹声声,白老爷和慧芬的心里皆是酸酸的。振华竭力讲些趣闻,也只是他一个人在演独角戏。小桃忍不住到门外放了几挂鞭炮。白老爷拿出他写的一副春联叫振华贴到大门上,右联:福无双至今朝至;左联:祸不单行昨夜行。是王羲之之作。
对比白家之冷清,月娇家可是热热闹闹的。美林叽叽喳喳,明理时不时冒出一、二句诙谐的话语逗得大伙儿笑哈哈。月娇高兴地说,我们虽然不是很富有,可一家人团团圆圆开开心心的。小鹏点着头,他酒量浅,两盅下肚脸就红了。他愉悦地说,小时家里穷,我和二叔俩只有一件可以穿出去的衣服,谁穿谁开心。我对老和尚说,什么时候能一人一件就好了,有钱人今天穿这一件,明天穿那一件,开心死了。老和尚说这倒不一定,有钱人为不知穿哪一件而烦恼,有钱不一定开心,穷也未必不快活,开心不开心在于知足。庆林口中含着八宝饭,口齿不清地说,我五年级的一位先生也说过:钱买不来快乐。美林喝了一口鸭汤撇撇嘴说,你们跟狐狸一样,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最酸的,有钱当然比没钱好,干妈家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月娇叫道:“小祖宗,我问过你想吃什么,你说随便。”“我当然讲随便,家里有多少钱我心里有数,虽然不当家,也知道近来柴米油盐贵。”庆林问你薪水有没有给娘?“当然有了,娘全攒起来给你娶亲用。”“才不是呢,是给你作嫁妆的。”“娶亲的。”“办嫁妆的。”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月娇忙打圆场,“别吵了,男孩子要娶亲,女孩子出嫁要嫁妆,我和你爹都会打点好的,你们俩是针尖对麦芒,那像是兄妹?”
美林瞪着庆林:“小时候他老欺侮我,把我的万花筒都摔破了。”
庆林梗着脖子:“你先把我的弹弓扔到灶里烧,那弹弓不知多好使。”
“你不肯借给我玩,我才扔到灶里。”
“关公刀被你玩得烧掉了。”
“哼,谁吹坏了我的公鸡?”
兄妹俩你来我往的。儿时俩人就常吵架,月娇大声呵斥才闭嘴。有时呵斥也没用,月娇便一人一巴掌,或一人两竹鞭。长大后才没什么争吵了,可今晚又像斗鸡似的斗了起来。月娇拍着桌子叫:“大过年的吵什么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挂在嘴边,有完没完?你们俩人八字准是不和。再吵,拿草纸塞到嘴里。明早又大一岁,还像三岁孩儿一样吵个不休,真是冤家,除夕夜都不让人省心。”
沉默寡言的书林看了看哥哥姐姐,说:“肝火太旺,要不要叫师傅开几味平肝清火的药吃吃?”
“去去。”美林斜了弟弟一眼。
“其实,拌嘴也是一种乐趣。”明理笑道,“一吵就热闹,老了回味无穷,振华家想找个人拌嘴都难。”
小鹏也笑着说:“我看你们兄妹你来一句我还一句挺有趣的。”
月娇嗔道:“那有你这样当爹的在一旁看热闹。”
“这就是家,有说有笑,有吵有闹。”凤英说,她指着糖醋黄瓜鱼,“来,每人夹一口,年年有余岁岁平安。”吉利的话人人爱听,庆林和美林也相视一笑释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