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一阵风过,吹得院中的老树落了一地的金叶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李百户家的小厮李小虎正弯着腰在大院子里扫落叶,半人长的大扫帚一扫,青石板上就能扫出一堆来,金灿灿的。他人生得黑瘦却很是灵活,跟个猴儿似的,握着扫帚烈烈生风,听见了脚步声,抬头一看就见着李家二姑娘正领着丫头雁子往这里走来。
李百户家是个刚起家的,一家子住个三进的院子,不过是有几个妈妈和小厮在院子里听使唤。虽是也学人从人牙子那买了丫头来贴身伺候,可到底不似那等子富贵人家能捡着好苗子。哪怕是李家姑娘身边统共也不过只有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伺候。因李家乃是难得的厚道人家,那丫头淘气劲头都还没去尽呢。
这部,这会儿雁子丫头虽是老实的跟在李二姑娘后面,远远瞧见了李虎子,立马就露出笑脸,对着他不停的眨眼。
李虎子却没理会雁子,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愣愣的瞧着李二姑娘,涨红了脸,呆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百户生得三大五粗,外头有个诨名叫“李大胆”,最是个豪爽大胆的,乃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叫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家中的三个姑娘都出落成娇花似的,各个出众。叫李小虎说,这三个姑娘里,二姑娘生得最好,是说不出的好看——就像是三月里照在花枝上的第一缕阳光,凌空洒了一片金灿灿的粉末,融了皑皑的冬雪,繁花如云霞一般压在青绿的枝头,湖光山色一时之间皆是映着无色的光,春.光融融。
而且,大姑娘端肃、三姑娘骄纵,只有二姑娘最是和气,待人也客气。看着,就和仙女儿似的。
李小虎脸皮既厚且黑,红起来就显得黑红,反倒不太看出来。他慌慌的把扫帚往边上一靠,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放,只得尴尬的在衣摆上搓了搓,问了句:“姑娘是来找太太的?”
李清漪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就听见正房里头传来一阵的呜呜的哭声。她来不及说话,连忙抬脚往正房去,抬眼一看,果是见着李太太黄氏穿着一身紫袄素裙,正拧着绣着玉兰花的帕子呜呜的哭着,人高马大的李百户则是满头大汗的绕着她转悠。
李百户一见着女儿,不由得便松了口气,顾不得端起当爹的面子,忙开口道:“二姐儿来得正好,快来劝劝你娘......”
黄氏没理会他,一手拧着帕子,一手把女儿揽到了怀里,呜咽道:“你还有脸叫女儿!”她生得一头鸦羽似的乌发,今日只是梳了个简单的髻,柳眉杏眼,雪肤红唇,端得是个少见的美人。
此时,她秋水似的眼眸蒙了一层雾气,语声柔柔软软犹如一团棉花,哽咽着,“你都打算把她卖了,怎么还有脸在我们母女面前站着!”
黄氏本是乡下黄秀才家的小女儿,生得一副美人模样又识文断字,欲语先泣,看着就是个水做的人,娇嫩嫩的。可她却是个外柔内刚的——自嫁了李家,家事上清清楚楚,上下都一把手抓着,李百户本人在外虽也能竖起面子,可关了门却也对这个娘子言听计从。
李百户被她先声夺人的拿话堵了一脸又不好对着黄氏发火,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很是难受,涨红了脸,只得腆着脸道:“你这不是误会了嘛......”又和女儿道,“你别听你娘胡说,你爹我不是这么个人。”
李清漪自然知道自家老爹的性子,见他此时红着一张脸看着自己,可怜巴巴的模样。她只得低头抿了抿唇,摇了摇黄氏的手臂:“娘,你看把爹急的,一家人,好好说话才是呢。”
黄氏似模似样的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声调微沉,只是一劲儿的哭着道:“他急什么?他卖了你,逼死了我,正好再娶个好生养的娘子,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不是样样都得意了?”
李百户被这话一吓,差点儿就要腿软给自家妻子跪下赌咒发誓了,好歹还记着女儿在边上,只得小心翼翼的倒了杯山楂枸杞茶递给黄氏,连声道:“你说归说,怎么连自己都咒了?!我这心都要跳出来了!”
因着黄氏脾胃弱,用过膳食后常常不消化,故而屋里也总备着山楂枸杞茶这般开胃消食的。山楂切成片和枸杞一同用沸水冲泡。泡的久了,茶汤黄澄澄的,喝起来又酸又甜,黄氏接了茶盏低头抿了几口,面色缓了缓。
李清漪可算是稍稍摸着了头绪,插嘴问了一句:“是爹给我订了亲事了?”
黄氏软软的瞪了眼不跟着自己调子走的女儿,这才正色和李百户起来:“李铭,自你做了百户,叫你一声‘老爷’倒也威风起来。外头多是管我叫‘太太’,还以为我这官太太当得有多好呢。可你岁俸统共也不过是一百二十石,还是陈米,你算过账没有,知不知道这俸禄够不够用,我这家当得有多难?因你多少是个官老爷,咱们典了这么个院子又雇了几个使唤人,还有一家子的吃穿嚼用,一年下来多少银钱你算算?你一贯豪气,同僚应酬,喝酒吃肉,你也抢着买单,我哪一回没有给你备足了银子?上官有喜,你做下属的也要随份子,还不能少——就说上月陆都督府中有喜,你一个小百户就随了二十两!可这家再难,我和你说过一句没有?我往日里总也想着:一家子在一起,再难也是好的。”
李百户被说得垂头丧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憋声憋气的道:“不是我想卖女儿,只是选秀这事乃是陛下亲定的。我一个小百户又能有什么办法?”
李清漪听到“选秀”二字,目中神色几变,连语气都不自觉的沉了下去:“皇上要选秀?”
李百户没察觉到女儿的异常,连连摆手,慌张的解释道:“不是给陛下选秀,是给三皇子、四皇子选皇子妃。”
三皇子和四皇子只差了一月,现今都已十五。按理,照着这样的年纪,哪怕是民间都早该娶妻生子,拖到如今,算得上是晚婚了。可谁叫这两位皇子运气不好,摊上了个神经病的皇帝老爹,可怜可比地里小白菜。
早些年,皇帝登基多年还未有子,心里急的不得了,明里暗里不知操了多少心:他自个儿就是因为堂兄无子而得了皇位的,最怕的就是没儿子。等他好不容易得了长子,心头实是欢喜难言,故而取名载基,寄予厚望,只盼着长子能承继社稷。结果,这千盼万盼来的长子被封太子没多久就夭折了。
因为这位皇帝陛下信天师胜过太医,连忙询问国师,陶国师也不知哪根筋错了竟是回了一句“二龙不相见”——皇帝和太子都是龙,二龙相见必是相碍。皇帝本是半信半疑:从古至今出了那么多皇帝和太子,还从未听过这般的歪论。没成想,很快,后头被封太子的次子也死了。因为接连死了两个太子,本来就迷信的皇帝顿时对陶国师的话信了十分十,悔恨着说“览卿奏慰,朕复何言,早从卿劝,岂便有此”,对于剩下的两个儿子——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是能不见就不见,就连出阁讲学成亲都是朝中大人三催四请的才点了头的。
这月初,经过礼部尚书徐阶谏言,又得群臣相劝,皇帝再三思虑,终于还是传谕礼部“皇三子、皇四子年已长成,理宜婚配,命将京城凡年龄在14至16岁的未婚女子全部送至二王馆以备选取”。
李清漪年十五又未婚,正好符合条件,自然是要参选的。
黄氏再精明也不过是小女子,被李百户这话一说,面色顿变,忍不住把自己心里的打算给说了:“你们锦衣卫一贯都是耳目通明,要不然你去找人问一问,这事是谁在管?咱们使使银子,看看能不能把二姐儿给刷下来,京城这么多姑娘,总不至于只盯着咱们二姐儿一个。”
李百户虽一贯是个迂腐忠厚性子,可到底是还是疼女儿的,此时被妻子一哭一骂再劝了一句,果然入了心。他抬头一看,女儿那双和妻子如出一辙的杏眼正殷殷的望着自己,顿时心中一软,热血跟着上涌,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立时就起了身应声道:“是这个理儿,总不至于只盯着咱们二姐儿。咱们家总不是那等子想靠女儿富贵的人家,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就是了。”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无论是黄氏还是李清漪都松了口气,目送着李百户推门出去。
等李百户走了,黄氏这才伸手摸摸李清漪的手。李家能有今日,黄氏亦是操劳许多,她面上虽是不显,但那做惯了活计的手掌却还是宽大粗糙了许多,如今握着女儿的娇嫩白皙的手掌,就好似树皮对着花瓣一般。
然而,为人母者自来都是疼惜儿女,吃多少苦都不觉得后悔。黄氏搂着女儿,轻轻摸着她的白玉似的手腕和手掌,无奈叹气道:“本还想多留你几年,早知如此,倒不如直接早早定了亲事。”她凝了细细的柳叶眉,柔声和女儿解释道,“天家看着富贵,可哪里是咱们这般能攀得着的?”
黄氏想了想,还是觉得女儿年纪轻,要把话说透了才好。她看了看闭紧的门窗,压低了声音,悄声和女儿说心里话:“陛下本就不是个好脾性的,修道修得连人情味儿都没了,皇后都先后立了三个!虽不关咱们的事,可底下瞅着都心惊肉跳。有这么个难伺候的在上头看着,太子又还没立,王妃再风光也不能做啊。”
李清漪清亮的眸光微微一动,掩下那复杂的神色,温柔的垂了眼,犹如小儿一般的依在黄氏怀里,点了点头:“娘,我知道的。”她握住黄氏的手,摩挲着手掌上面的茧子,想起慈母这些年的照顾,声音更加柔软起来,低低道,“我还想要多陪娘几年呢......”
黄氏垂头一看,伸手摸了摸女儿鸦羽似的长发,见她肤光胜雪、眉睫乌黑,眉目宛然若画中的姑射仙人,此时静静倚在她怀中,竟有几分琼枝玉树的模样,比自己年轻时候还要更胜几分。
但凡女儿家,多是爱美,可若是长得太美了,家世又跟不上,怕也是要招祸的。
不知怎的,黄氏这会儿虽是把李百户支使出去办事了,可这心头仍旧是惴惴的,竟是很有几分不安,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