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败织田信秀后,太原雪斋火速赶往冈崎城坐镇,冈部元信则乘胜追击,连下荒子、岩崎两城,将被信秀攻占的三河国领地全部夺回。雪斋以被三河武士俘虏的织田信广为筹码,要求交换扣留在那古野城的松平竹千代,如不,就将信广的头颅挂在旗帜上游行。
“什么!真是奇耻大辱!信广当时怎么没有切腹?就让他把头挂那好了!我织田信秀就当没有这窝囊废儿子!”信秀气得鼻孔都快冒烟了。自从回到尾张后,他内心深处的愧疚与失落一直得不到释怀,寝食难安,双眼布满血丝,面黄肌瘦,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已经到了拿不起刀骑不上马的地步。
平手政秀急忙劝道:“主公请三思!现在信广公子的事只有我们和今川、松平三家知晓。如果挂上旗帜,那么天下皆知,那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啊!”
“信光!”信秀将目光瞄准了弟弟,“要不是你的无能,让我率军来救,我们就不可能在小豆阪失利,也就不会败走安详城,造成今天这种局面!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来人,把这家伙给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关到大牢里去!”
信光对这莫名其妙的指责顿时傻了眼,慌忙争辩道:“不是的!兄长!臣弟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啊!”
“什么不是!快,把他给我拖出去!”
“主公!看在信光大人拼死将您救出,而且以往战功卓越,更是您的亲弟弟!就饶过他吧!”林通胜和柴田胜家都跪下来为信光求情,信秀就像没看到似的,大手一挥,两个大汉便上来将信光架起。
“兄长!饶命啊!”
只有政秀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信光被夺去佩刀,拖了出去。
“政秀,和太原雪斋交涉信广交换竹千代的事,就全权由你负责。记着,信广回来后把他给我软禁起来,不许踏出那古野城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在下领命。”政秀向信秀作了一个揖。
“哎呀呀!听说信秀大人死里逃生,主公特地差谴在下过来祝贺祝贺。”坂井大膳欢快得手舞足蹈,一步一颠地蹦进来。
“哎呀呀!信秀大人!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最近心情不畅,所以拿自己的弟弟出出气?看来尾张之虎犯起病来也同样威武!哈哈哈哈!”这番话惹怒了在场的所有家臣,他们眼里火光四溅,恨不得把大膳给活剥生吞了。
“大膳大人,”信秀倒是很平静,“我听说织田信友继承织田达胜家业时,屋里屋外门可罗雀,就连和信友同辈的织田信安、织田信清,都连一句问候也没有。要是大膳大人还有闲心在这里啰啰嗦嗦的话,那可怜的信友就只能天天对着门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商讨家国大事了。”
“哈哈哈哈!”家臣们顿时笑成一片。
“可恶!给我记着!”无言以对的大膳涨红着脸,骂骂咧咧地跑了回去。
卧室昏暗无比,风前残烛再也经不起任何血雨了。丹羽长政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不停和自己说话。
“父亲大人!现在主公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信行公子却比身为嫡长子的信长公子更受家臣们的拥护,孩儿该何去何从呢?”儿子长秀跪在父亲身旁焦急地询问,他的脸比长政还要修长几分。
“啊,啊。”过了许久,竖起耳朵的长政总算是听明白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努力坐起来,依稀看见小妾河子过来搀扶。
“河子吗?”
“是,大人,是臣妾!”河子哽咽道。
“你怎么没有穿那件绣着牡丹的和服?”
“大人!臣妾哪有那个心思啊!”河子已经泣不成声。
“去,穿上绣着牡丹的和服,穿上它。”
“大人?”
“去,我喜欢看你穿上那件和服的样子,快,去……”
“大人……只要大人高兴,臣妾这就去穿!”河子将长政的身子轻轻放落,便一路小跑而去。
“父亲大人!孩儿明白了。”长秀对着父亲深深一拜。
长政一下子便放松了,下意识地想摸一摸下巴的长须,可是手怎么也抬不起来。长政心有不甘,便使上所有的劲,用力一抬,结果手臂刚刚伸起,便不停从口中喷出鲜血,把长秀给惊呆了。长政的手臂重重地摔了下来,他再也无法摸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长须,也再也等不来穿着牡丹和服的爱妾了。
平手政秀和太原雪斋在安详城达成一致,双方同时派人将松平竹千代和织田信广送出。
依然蔚蓝的天,依旧洁白的云,还是在这一片祥和之下,不同的是,离去的人。
竹千代骑着马,在卫兵的护送下,和他的小伙伴,不时回望着渐渐模糊的那古野城,两年的岁月真是白驹过隙!可就是这两年,竹千代已经长大了许多:细细的胳膊壮实起来,幼嫩的皮肤黝黑如碳,头上的发辫因久不梳理而凌乱不堪,一双小手也沾满淤泥。
早上离开时,没有看见信长哥哥的身影,只有等待多时的卫兵。想到这些,竹千代的眼红肿起来。那古野城已完全看不见了,可竹千代的头却始终没有停止回望,他坚信他的信长哥哥一定会来。
就在红透的双目就要滴下眼泪之际,耳边终于响起了久违的马蹄声。来了!那裸着的上身,那赤着的双脚,那再也熟悉不过的脸庞。
“竹千代,接着!”信长把一把佩刀丢到竹千代的怀里,它的刀把刻着太阳图案,而沿着刀纹排列的花边则宛如一轮新月。
“听着!它是织田家的家宝三日月宗近!削铁如泥!这是你的第一把**,我要你用它砍下敌人的脑袋!”
“哥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竹千代冲着信长喊道。
“一定会!”信长掉转马头背对竹千代。
“是在哪里呢?还是在那古野城吗?”
“谁知道?也许是在战场上!”信长驾着马飞奔远去,只留下忍不住大哭起来的竹千代。
“人生五十载,较天如梦幻。有生即有死,烈士何所憾!”,远处传来阵阵的童声,使信长停下了步伐。
“可爱的弟弟走了,大人的心里定不是滋味,就让臣妾……”归蝶把脸贴近了丈夫。
“哼!自以为是!别太得意了,好女人还轮不到你!”信长将归蝶甩开,抽了下坐骑,飞驰而去。
“浓夫人,我们也回去吧。”一身素白的犬千代上前道。
“啊?”归蝶愣了一下。
“浓夫人?”
归蝶这才明白,原来托信长的福,‘阿浓’这个名称已经在尾张发扬光大了。
“是啊,走吧!”浓姬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马背,明媚的阳光,在她看来好像是给自己架上了一层耀眼的枷锁。
当竹千代达到阔别已久的冈崎城后,太原雪斋立即将松平广忠的死讯公告天下,并以竹千代需要教授学业为由,将他带往骏府。
松平家早已在安详城一役耗尽血本,酒井忠亲和本多忠高两员大将的阵亡更是让家臣们没了主心骨,朝比奈泰朝便以保护为由,接管了冈崎城,现在唯一的希望——竹千代又要被送往今川义元处,至此三河彻底沦为骏府的附属国。
“你小子的眼神真是不错,配上那把刀,还真有点大将的意思。”骏府,太原雪斋在居室中和竹千代独处。
“少废话!你这秃驴,快告诉我,今川义元在哪,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哦,你为什么那么想杀今川义元?”雪斋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让我和母亲分离,压迫三河,难道还不该杀吗?”竹千代的脸上燃烧着团团烈火。
“就凭你?”雪斋一个耳光扇过去,竹千代便重重摔倒在地。
“你只是去送死而已!”雪斋毫无表情道。
“就算是死也要去!”竹千代不服输地抬起头。
“愚蠢!三河武士们现在过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日子,还要忍受着被奴役的屈辱,你可是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对得起你的祖父、父亲,对得起三河的上上下下吗?现在是乱世,母子离散,国破家亡的又何止千千万万,这是你杀了今川义元就能解决的吗?”雪斋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怒容。
一番话说得竹千代哑口无言,他只能敲打着地板,默默流泪。
雪斋恢复了平静,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幼时的今川义元,也是一样的冲动,也是一样的不服输。他一把抱起竹千代那幼小的身体,“跟着我吧,让我来告诉你。”
丹羽长政的去世,对织田信秀打击很大。长政对信秀来说不仅仅是不可或缺的智将,更是难得的交心好友。想起当初长政委身于自己时那些共图大业的豪言,信秀不禁伤感不已,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主公,信行公子来看您来了,是否让他进来?”林通胜带着织田信行跪在了居室外面。
“平手政秀还没有回来吗?”躺在榻榻米上的信秀有气无力地向土田夫人问道。
“快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时间吧。”土田夫人边擦着丈夫额头上的汗滴,边回答道。
“他们这是第几回了?”
“五天下来,这算是第五十一回了,就让他们进来吧!”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信秀索性扭过身去,用被子将头盖住。
夜深了,信秀缓缓睁看眼,只见两个人向他走来。
“这不是长秀,还有利昌吗?”
“主公!”两人叫了一声,便逐渐远去。
“回来!回来!你们不能就这么离开!我命令你们回来!我们还要完成统一尾张的大业呢!”任凭信秀如何叫喊,二人依旧越离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织田信秀……织田信秀……织田信秀……”一个面容被披散开来的头发所遮住的人,哀嚎着靠了过来。
“你……你……你……你是何人?”信秀直哆嗦,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惧感袭遍全身。
“我是松平清康……”
“什么?松平清康?”
“你害我死得不明不白……”清康渐渐飘过来,信秀吓得瘫倒在地。
“我死得好惨啊!”
“不要过来!”信秀企图抽出佩刀,却发现腰间空无一物。
“织田信秀,拿命来!”清康拉开头发,一个长牙咧嘴的骷髅头向信秀迎面扑去。
“不要!啊!”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将土田夫人惊醒。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信秀胸中一股闷气袭来,大口大口的黑血从口中涌出。
“大人,您不要吓臣妾!您不会有事的!”土田夫人一把将丈夫紧紧搂在怀里。
“快……”信秀好不容易从嘴里蹦出字来。
“是叫通胜大人过来吧!”土田夫人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信秀拉住了衣角。
“大人?”
信秀意识到自己已经开不了口了,便使上所有的力气拽住妻子,摇了摇头。
“大人……”土田夫人虽然不太明白,却也顺了信秀的意思,她用双膝为丈夫做枕,默默拨动着手中的佛珠,独自陪丈夫走完最后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