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你是怎么答复人家的?”
“当然是满口答应。”叙罢家常,今日的平安脉也请完了,薄光取出针袋,抽了根五寸银针,在陈列案上的果盘、点心上一一试过,方捏起一角酥饼小口嚼咽。
薄年却专挑没有试过针的东西入口,问:“那你如何与明亲王了断?”
“了断什么?”薄光不以为意,“是齐小姐一厢情愿地高估了你家小妹对明亲王的影响力,一切揣测皆属自寻烦恼,我答应了断,是因为从没和他藕断丝连。”
“随你罢。”薄年淡笑,拿帕子拭手,“时辰到了,该走了。”
薄光却不情愿:“二姐当真想去见那群花容月貌的娘娘们?”
“我时下已非这座后宫的主人,轮不到我想和不想,太后要我务必去,你作陪。”
她立时如麦芽糖般粘上:“小光抛了温暖被窝舍命来陪二姐,二姐要如何补偿人家?”
“热,远点。”
“呜,二姐嫌弃人家……”
今日八月初三,乃兆惠帝二十五岁生辰。帝登基来,主张万事从简,太后经手操办,只打宫外请了天都城两家有名的戏班进宫唱几出大戏,而后帝携后宫诸妃同游御花园,赏秋菊,品花茶,咏花诗,以求融洽风雅,冀望帝嗣繁荣,盛世太平。
薄年领太后命,携妹共襄盛举。
说是帝妃同游,在问天阁赏完了戏后,诸位丽人在天池之畔翘首企望了半个时辰,阁内只走出王顺身影:“诸位娘娘,皇上看罢两场热闹的大戏后有些乏了,眼下丽妃娘娘侍驾小憩,遣奴才传话,各位娘娘莫等了,还请尽兴游赏,莫辜负了这满园的珍品美菊。”
王顺话完人走,身后是娘娘们失望的叹息声浪。
为今日,各宫各院殚尽心思,一袭华服,一只珠钗,一朵鬓边花,一抹眉间妆,以及发髻的挽式,胭脂的质地……无一不是百般斟酌,几经易换,皆渴盼今日伴帝之行能获得一眼青睐,或有一夜温存,甚而一世宠爱。但如今,一句话便将付予今日的所有奢望打成泡影。
“得了,侍驾的既然是丽妃娘娘,各位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这些人无论怎么样也比不上丽妃娘娘,走罢走罢。”林美人毒案里,因对容妃与林美人口角争执添油加醋犯了口舌之过的冯充媛,被太后责令禁足省过,今儿首日解禁,自是容光焕发。
“冯充媛说得有理,难得聚在一起,姐妹们说说话不也挺好……容妃娘娘,请留步。”这位眼观六路的伶俐主儿乃谢昭容,皇上尚是太子时期的良媛,与昔日的皇后今日的容妃当属旧日相识。她叫住正欲离场的薄年,施施然来到了近前:“容妃娘娘如此迫不及待地离去,是觉得咱们这些人不配和您说话么?”
薄年稍稍退了半步,躲开对方攀上来的手腕,道:“本宫从不曾看轻任何一人,更何况后宫的诸位姐妹?谢昭容这番话,未免妄自菲薄,看轻了自己。”
盯着这张秀色出尘的面孔,听着优雅得得体的措辞,谢昭容嘴角掀出幽幽冷意,道:“容妃娘娘即使失去了家世,失去了后位,还是这般傲骨犹存呢,不知娘娘是否明白如今这后宫是谁在当家作主?”
“当然是太后娘娘。”薄年噙笑回视,“难道谢昭容对此有不同见解?”
谢昭容切齿:“容妃娘娘是欲陷妾身于不忠么?”
“昭容娘娘最该明白,在这宫里行事说话皆莫使自己留下任何缝隙最好。”她转身启步。
谢昭容切齿,怒意几不可遏。这位娘娘平素便是位多疑易怒、冲动好强的暴躁主儿,方才原本是打算好生在往昔宿敌前扬眉吐气,岂料反受奚落,当下脸色可想而知。
后宫里从来不缺少添柴催火的人才,冯充媛悄然无声的凑近,低语道:“昭容娘娘您就认命罢,虽然说皇后娘娘已经不是皇后了,可人家的架子和气势都在,咱们这些人注定被踏在下面一辈子,翻不了身了。不管人家是不是皇后,咱们堵得一个‘忍’字……”
“忍?以前她仗着有一个做宰相的爹,后来居上抢了皇后的大位,如今她不过是一个死囚的女儿,还敢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马不知脸长不打紧,这人不知羞耻就该吃到教训!”说时迟,那时快,谢照容几个箭步冲上去,对着那道在梦里也能恨醒的背影使力推去。
紫晟宫西苑内有二池,一曰云池,一曰天池。天池是大池,不止植莲放鲤,池央尚有水榭亭台,乃夏时泛舟纳凉的胜地,是而四围不似云池那般设有围栏,也便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谢昭容鱼死网破般的一推,薄年猝不及防,整人摔落池中。
“二姐?!”薄光一直在天池近处的聆雨亭研读医书,被惊叫声引得抬头,正见二姐落水,当下扔了医书疾步奔来,口中大喊,“侍卫何在?容妃娘娘落水,速传侍卫来救!”
“哟,这不是薄四小姐?”冯充媛与几位宫妃一道上前,不松不紧地将她围拢住,“这是做什么?宫里可不是能高声喧哗的地方,当心呐。”
这几张脸面上,那些个昭然若揭的怨毒此刻连掩饰也省了。薄光竭力保持平稳:“闪开。”
诸妃不退不进,慢条斯理:“呀,一个宫外敢对后宫的娘娘如此说话,合着是因为没有爹来教养是不是?”
“薄四小姐啊,本宫劝你多多读书识字,须晓得这什么叫贵族主子,什么叫平民百姓……”
眼见湖水中二姐已然没顶,薄光眸风充血,嘶喊:“让开,给我让开——”
她的手伸向腰间,下一刻便要将其内物洒向眼前几人。
“大胆奴才,没见主子落水,竟敢怠惰不救!”随一声厉叱,一道颀长身影跃入天池。
“明……明亲王?”岸上原本得了指示迟不援手的诸位侍卫一见这位现身,登时魂飞魄散,掷械抛靴,争先恐后地跳进水内。
“都给本王滚开!”置身水中的胥允执怒咆,一手揽住薄年脖颈,一手划水向岸边游来。
随后赶至的林亮伸手将主子拉上池岸,与他同时现身的绯冉则将自己外袄脱下铺展在地,接来王爷手中的主子平放其上。
“四小姐,快来救娘娘!”德馨宫执事宫女绯冉适才一直随侍左右,瞅着情形有异,暗自抽了身去寻援兵,本意是前往太后所在的沁心斋,半路遇上明亲王,遂退而求其次,却是歪打正着,及时救下主子。
冯充媛等人眼见如此,当然不敢继续行软阻慢拦之事。薄光穿过几人冲到薄年面前,后者面孔青冷,无声无息。
她跪坐于地,手指探其口中确定没有泥沙异物,而后两手按压其胸腹,口中命道:“绯冉,我每按十下,你向娘娘口中渡一口气,听我口令行事。”
半刻钟后,终闻得掌下人泛出浅浅呻吟,继而“呜哇”一声,唇中喷出水来。
“小光……”薄年虚弱低唤,恍惚中,似是听见幼妹撕心裂肺的哭声。
薄光将身上外襦解下将她裹住,道:“绯冉,抬娘娘回宫,熬姜汤备热浴,并传江院使亲往应诊。”
“是。”有明亲王在此,侍卫们早在旁边备好一顶担架待用,绯冉招手唤近。
胥允执寒眸睨扫全场:“林亮,你差两人护送容妃娘娘回去,此间的侍卫一个也不得擅自离开一步,本王想知道千影卫几时也变了主子?”
诸侍卫噤若寒蝉。
胥允执投向犹跪坐地上的娇小人影:“你还不随容妃娘娘回去?”
薄光垂首不应。
“你……”
他举步向她行近,忽见她一个跳起,两三步奔至某人跟前,扬手将一记狠重的耳光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