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正坐在武媚和狄仁杰几人对面。
骆宾王今年十四五岁, 年纪与李元婴相仿, 不过面庞显得沉稳许多, 眉眼有些孤僻。他之所以会被武媚几人注意到, 不是因为他卖弄文采, 自爆自己七岁能诗, 而是有相识的追着他奚落, 念他写的“鹅鹅鹅”,嘲讽他说“不是七岁就能写诗吗, 怎么这般落魄”。
骆宾王父亲当年在青州那边当个小官, 他跟着父亲赴任, 后来他父亲病逝在任地,他举目无亲,自己流落在兖州一带, 生活过得很是拮据。偏他年少时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自己又不懂低调做人,讨厌他的人不少。
这不, 他刚到书院门口还没入内, 就有人围上来奚落了他一顿。好在这些人本意虽是想让他难堪, 却意外地帮了他大忙, 让他进入了武媚几人的视线之中。
骆宾王打听过李元婴来到滕州后所做的种种, 虽然李元婴看起来是个喜奢豪、好大喜功的,却没有做过横征暴敛之事。相反, 滕州许多百姓的生活都在陆陆续续变好,甚至还有人自发到相邻州县拉亲友过来做活, 据说报酬颇高!
骆宾王也是过来碰碰运气,据说像他这个年纪、能识文断字的,可以在书院里谋个差使。若是能得几位学士看中,他还可以跟着弘文馆学士求学,那可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
坐在武媚几人面前,骆宾王有点局促。
武媚看出骆宾王的紧张,和狄仁杰几人轮流问了他几个问题,觉得挺不错,不再多为难,只叫他针对书院的发展写篇文章来看看,不用特意追求文采,只要言之有物即可。
“面试”之后,武媚几人把空间留给骆宾王,让他独留静室写文章。到了外头,狄仁杰先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个骆宾王挺不错。”
卢照邻道:“《咏鹅》读来朗朗上口,我看可以列入教授诗目。”
李元婴这家伙一向只出主意,不管实施,前些天又交给他们一个任务,说要让他们挑些简单好读的诗出来给接受基础教育的孩子当教材。
李元婴特别提出,诗一定要简单好懂,不能太艰涩,不能一味追求辞藻华丽,必须是读来顺口的、能想象出画面的。比如古诗十九首里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等等,他很赞同南朝昭明太子萧统的审美,认为诗歌教材可以从萧统编纂的《文选》里挑。
由于当时在场的都是可靠的小伙伴,他还大逆不道地举了个反例,说李二陛下的诗坚决不能选,写得着实不怎么样,反正他看不太懂,不能把大唐的未来栋梁带歪了!
一想到书院里可能天天开诗会写那种只追求文采的应酬诗,李元婴就浑身难受,直接给他们定下基本方针!
几人正商量着骆宾王可以安排在哪里,李元婴就和高阳过来了。
自从到了封地,李元婴浑身都透着股欢快劲,哪怕每天忙着忙那也没觉得累,瞧着永远都精神奕奕。
高阳也一样。卢照邻偷偷看了眼高阳,见她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其他人没注意到卢照邻落到高阳身上的目光,狄仁杰却注意到了。这么多人在场,狄仁杰没当场说什么,只问李元婴为什么过来。
李元婴兴致勃勃地道:“‘鹅鹅鹅’呢?”
武媚道:“我们决定要把他留下来了,他正在里面写文章,我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好想法。”骆宾王是她亲自去外面接进来的,算是替骆宾王解了围,也给足了骆宾王面子。
李元婴听武媚这么说,对骆宾王更好奇了,毕竟能得到武媚她们一致认同的人不多。他溜达到静室外往里一看,只见个脸庞清俊的少年坐在那奋笔疾书,落笔没有半分迟疑,瞧着显然胸有成竹。
虽还没看到骆宾王的文章,李元婴也已经很满意。他压根没有不打扰人写文章的自觉,推门走进去做人家对面看着人家写。
骆宾王本来正写得入神,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年好奇地看着他写了半截的文章。这少年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乌亮乌亮的,叫人生不出半分恶感。
骆宾王愣了愣,执笔的手停了下来。
李元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妨碍人家写文章,还理所当然地催促骆宾王:“你怎么不写了?接着写,写得不错,我还想往下看呢。”
骆宾王这才注意到李元婴的衣着。
虽然大唐有不少藩王,但在滕州境内能穿成李元婴这样的却只有滕王一个。
骆宾王忙要起身行礼,却被李元婴拉住了:“滕州不讲究这些的,又不是在长安。”他兴致勃勃地让骆宾王继续创作,“你这个想法不错,接着写,写得好了,我们拿出来一起讨论可不可行。”
骆宾王手上还拿着笔,却不知该怎么往下写了。他不是爱卖弄的人,若是武媚要他写篇文章自吹自擂推荐自己,他肯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但是武媚让他写关于书院发展的想法,他倒是可以写出点自己的见解来。
现在好了,李元婴就这么凑在他跟前看着他写,他哪里下得了笔!
李元婴见骆宾王不动,还对他谆谆教诲:“你这样不行啊,有人看着就写不出来,太不应该了!要是有人给你来个七步成诗,写不出来就摘你脑袋,你岂不是要丢了小命?而且我跟你说,科举的时候也会有考官走来走去,要是你不能做到不受外界干扰,到时临场发挥不好,岂不是白瞎了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
骆宾王还是头一次遇上李元婴这么自来熟的。
李元婴明明是天潢贵胄,生来比许多人幸运,兄长是皇帝,侄子是太子,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朝中颇有名望的大臣,身上却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锐利,听他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不知不觉就有种奇妙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骆宾王道:“多谢殿下指点。”他还真不再受李元婴影响,接着完善他写到一半的文章。
李元婴见骆宾王这么配合地捧场,非常满足,果真凑在一边看骆宾王往下写。
到骆宾王文章写完,李元婴第一时间拿走,连着读了一遍,觉得骆宾王是个挺有想法的人,文采也很不错。他夸道:“写得挺好。”
这时其他人也进来了,在李元婴的招呼下分坐两旁,轮流看骆宾王写的文章。一般来说她们只需要一个人负责遴选人才即可,不需要搞联合面试,但今天是骆宾王遭人起哄才有这场临时加试。
骆宾王这篇文章写得确实可以。
李元婴亲自来了,所有人都默契地等李元婴来做决定。
李元婴道:“接下来我有许多大事要干,身边缺个帮我写文章的人,你文章写得好,不如由你来负责吧。”
骆宾王虽然年纪小,但李元婴自己年纪也不大,不觉得把这件事交给骆宾王有什么不妥。真要换成老气横秋的老学究,写出来的文章肯定不符合他的要求!
李元婴一向很替身边的人着想,还补充道:“平时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你可以跟王学士他们学点别的。”
骆宾王自然欢喜地应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能随便混个差使,没想到李元婴居然给他这么重要的位置!有什么比苦熬多年突然熬出头更让人欣喜的?
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的日子就越过越糟糕,连许多昔日同窗都能对他大肆嘲笑。他最穷的时候,甚至曾混迹于坊间赌徒之中,虽不至于自己下场赌红眼,却也会给他们拿拿主意蹭点好处养活自己。那些事,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齿!
李元婴不觉得不齿,他兴致勃勃地问起骆宾王过去的事。
听骆宾王说自己挺有赌运,他顿时来了兴致,拉着骆宾王要他一起玩时兴的博戏,一样样地比过去,要和骆宾王拼拼看谁运气更好。
李元婴自己想玩不打紧,还要叫武媚她们也加入进来,博戏用到的各种赌具还没送来,原本静谧又雅致的静室已经变得热闹非凡,都在讨论不同博戏的有趣玩法。
王义方听人说李元婴去了书院,没怎么放在心上,他虽然是长史,却也不会寸步不离地盯着李元婴。
比起李元婴过去的混世魔王恶名来,李元婴到滕州后的表现算是极好的了,除了整天想搞出点大动静来之外没有别的毛病。
结果李元婴这次居然一去不返,还有人回来通风报信,说李元婴叫人去搜集坊间赌具!
王义方觉得不对头,去书院那边一问,知晓了李元婴去了用来搞面试的静室那边。他径直找了过去,还没走近,已经听到里头传来阵阵喧哗,跟坊间赌坊无异。再一细听,李元婴得意洋洋的声音清晰可辨:“都说了买大!跟着我买大就对了啊,你们怎么不信我!我运气可比小骆好多了!”
王义方怒火腾地烧了起来,走近一看,只见静室的里头哪还有平时的整洁,地上、案上都横七竖八地摆着各种赌具,李元婴带着他的小伙伴在摇骰子,玩得非常投入。
书院乃是读书之地,李元婴却带头在这里赌博!
王义方一脸怒容地推门而入。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李元婴见王义方怒气汹汹,当机立断地把手里的骰盅一扔,一副乖巧得不得了的模样。他起身迎王义方坐下,问道:“王长史您怎么来了?”
王义方的目光从卢照邻身上扫过,眼里有着难掩的失望。
卢照邻羞愧地低下头。
博戏虽也有雅处,但是书院这种地方确实不合适像市井闲汉一样叫喝赌博,刚才他们都被李元婴带出了兴头,根本没想过劝阻。
王义方耐着性子对李元婴讲了一通道理,大意是这些赌具不适合在书院出现,都说上行下效,连掌握着书院话语权的人都在书院里赌博,怎么能让底下的学生学好!
李元婴听了觉得有理,不过他不想王义方对初来乍到的骆宾王留下坏印象,当场开始胡扯:“都说玩物丧志、好赌误人,所以我叫人把坊间能招来的赌具都找回来试着玩了玩,看看是不是真那么吸引人。没想到一玩起来还真那么让人欲罢不能!”起了话头,李元婴开始侃侃而谈,“这些博戏有的容易让人沉迷,应该禁绝;但是也有些能活跃头脑,用处不小,我觉得可以在学生之间推广一下,让他们闲暇之余也能放松放松。”
他还拿起其中一些赌具给王义方掰扯说这东西考验计算能力,多玩玩能够提高学生的算术水平。
武媚几人都觉得李元婴真是太能瞎掰了。
王义方听着李元婴滔滔不绝地给博戏归类,心里的怒气都散了,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奈。他说道:“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李元婴小鸡啄米般直点头:“有数的有数的。”他见王义方不生气了,又给王义方介绍骆宾王,跟王义方夸口说骆宾王七岁就能写诗!李元婴和王义方说起卢照邻的主意,“《咏鹅》简单好记,描写的画面又活泼灵动,我们都觉得很适合用来给孩童启蒙。”
王义方也觉得这诗写得清新怡人,若当真是七岁时写的,夸一句天才确实不为过!他颔首赞同道:“可以。”
骆宾王已经知道李元婴所说的启蒙是针对滕州所有幼童的,听李元婴要把《咏鹅》编进教材,他又是激动又是惭愧。激动自然是因为自己的诗得到了认可,惭愧却是因为好几年过去了,他拿得出手的依然只有七岁时写的《咏鹅》!
骆宾王握紧拳。
他一定要写出更好的诗文,不辜负新朋友们对他的期许。
这边骆宾王成功加入到李元婴的小伙伴团队里,长安城却迎回了一位远归的僧人。这位僧人游经西域诸国,了解了各国的风土人情,带回许多关于西域的消息。当然,这不是他出游的主要目的,他的主要目的是取得西域经书翻译成大唐文字,以求更好地理解佛理、弘扬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