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戴亭和往常一样一语不发。李元婴打小最喜欢拉人说话, 偏留在他身边最久的戴亭却是个闷葫芦, 如非必要绝不多吭声, 一路走来倒是少有地安静。
等走出一段路, 李元婴才对戴亭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 我们还是不自己去查了。”李二陛下瞧着就是不想让他们掺和的, 实在有问题就稍微尽个义务想办法提醒一下别人。
戴亭点头。
他原也没想着深查,只是意外撞上了, 便稍微追查了一下, 没想到那张亮行事压根不怎么遮掩, 随随便便就查了个底朝天。要不是拿着证据太烫手,他也不会急着回京找李元婴——张亮要是没想做什么还好,顶多是有点奇奇怪怪的兴趣爱好;可张亮要是真想做什么, 他们查到了却没有上报, 将来指不定会被人以同罪论处。
现在李元婴直接把证据交到了李二陛下面前,应该就没事了。
话是这么说, 戴亭却还是免不了会想起李二陛下看向自己的眼神。他身份低微, 本来一直俯首静立一旁, 但天生的敏锐与警觉还是让他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潜藏的危险。
离开议事堂时, 他的背脊早就渗满了冷汗。
戴亭看向止步站在荷花池旁的李元婴。
李元婴也能感觉出来吗?
李元婴吩咐完戴亭便没再多想, 有的事情想得太清楚反而不好。他站在荷池便看着干枯的荷叶半晌,见有好些个内侍与宫人经过, 便喊住他们朝他们招招手,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有没有会挖藕的, 我想尝尝这藕好不好吃,你们有人能帮我挖的,一人赏一把金豆子!”
人都是来禁苑里赏莲的,没听说挖藕的,听到李元婴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众人都面面相觑。内侍没站出来,倒有两个小宫女自告奋勇:“我们在家最会挖藕了!”这两个小宫女长相相似,竟像是双生子,瞧着很是机灵可爱。
李元婴玩兴更高:“那你们帮我挖!”
那两小宫女也不害臊,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清浅的荷池,动作利落地摸了好几根藕上来。到底是观赏用的荷花,藕长得并不怎么大,瞧着也不怎么鲜甜。李元婴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很守承诺地赏她们一人一把金豆子,还问她们从哪来的、家里是不是种了藕,主要是问,她们那边的藕好不好吃!
两个小宫女是水乡来的,打小就在水里扑腾,因着身家清白被选入宫,但又因为出身寒微没什么机会露脸和得封赏,难得有李元婴这样好问的贵人自是问什么就答什么。她们是自扬州宝应来的,宝应的藕最好吃了,生吃鲜甜,做菜熬汤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李元婴听得心向神往,不过见两个小宫女都下了水,一直穿着湿衣服不好,便叫她们散了,自己领着戴亭回去叫柳宝林做凉拌藕片给自己吃!
柳宝林听人说李元婴回宫了还挺高兴,见戴亭拎着几根不怎么好看的藕回来,问清是哪来的,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她说道:“你要吃藕,叫人去取不就行了吗?正是上秋藕的时节,上哪不能弄?”
李元婴振振有词:“年年夏天都看它开花,不知道它是什么味儿多可惜!”
柳宝林说不过他,心里又欢喜他回来,自是亲自拿着藕去帮李元婴料理。
李元婴这头顺手牵藕,回头就有人把事儿传了出去。李元婴打小就是散财童子,叫人打了堆金豆子随身带着,有人陪他玩他就赏上一把,压根没把钱当钱看。
以前李元婴瞎胡闹也没人理会他,毕竟他一个和朝中没什么相关的小王爷,他自己的钱爱怎么花有谁管得着?
现在不一样,现在李二陛下隐隐有好好培养李元婴的意思,将来兴趣不仅仅让他当个闲散王爷。所以,李元婴现在干点坏事还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
比方说李元婴顺手牵藕这事,本来李元婴就是一时兴起想尝尝味儿,打赏也是比照着从前在宫里的习惯给的,传出去却变了样:大伙都说滕王殿下在禁苑中看到一对双生子甚是俏丽,起了色心,非逼着人家跳进荷池,湿了衣裳,自己在荷池边哈哈大笑赏玩小宫女纤毫毕现的好身段,末了还砸人家几颗金豆子侮辱人……
不能怪人乱编,李元婴可是有前科的,“莽国王一言失美”的故事现在还在暗中流传呢!李元婴连李二陛下的才人都敢打主意,调戏两个小宫女又算什么?
李元婴去鄠县时,还打人家新守寡的寡妇主意!什么?你说不是寡妇,而是丧父守孝的农家女?那也没多大不同啊!
再往前翻翻,李元婴还曾干过带公主跑平康坊的事。虽然事关皇家颜面,大伙都默契地把这事压了下去,但压下去不等于不存在!听人说,李元婴还给平康坊挽翠楼一个女伎脱了籍,悄悄养在外头……
这小小年纪的,简直荒淫到没边了!
算算年纪,李元婴也十三了,其他藩王这个年纪都该就藩去了,李元婴再留在宫中算什么事?这要是没事还好,若是弄出什么丑闻来该如何收场?!
当即便有御史向李二陛下进言,说李元婴在宫中来去自如不太好,该让他单独开府了,最好让他就藩去,再留着容易留出事!
天子无家事,这事儿御史也是有权利进谏的,朝会上喷得唾沫横飞,说李元婴私德有亏、需要约束。
李二陛下听御史说李元婴叫两小宫女下荷池给他挖藕,也觉得荒唐,这小子怎么一天到晚都不消停?!你要调戏小宫女,好歹挑个人少点的地方,怎么敢直接就在禁苑里叫人往荷池里跳?
当然,在李二陛下心里,弟弟对女色有点好奇不是什么大事,看上宫女就送他呗。他很认真地听御史喷李元婴,对李元婴年纪小小的就这么能拈花惹草很是满意,回头便让人把那对双生小宫女分拨去柳宝林那边伺候。
李二陛下来这么一手,弹劾李元婴的御史差点气得昏厥过去。知道您不怎么讲究,也不用这么不讲究啊!改天你弟弟看上您的妃子了,您是不是也要把妃子送他啊?!
李元婴回国子监去了,接收两个小宫女的自然只有柳宝林。李二陛下只让人传旨说分拨来伺候李元婴的,却没说为什么,柳宝林心里颇有些忐忑。
等看两个小宫女做事麻利,又能言善道,柳宝林才稍稍心安,把她们分派去给李元婴打扫书房,好好学个磨墨煮茶之类的。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李二陛下对他这个幺弟果真偏爱到没边,连他调/戏宫人,他的想法都是“了不起!我弟弟居然会拱白菜了,我得挑几棵水灵的给他拱”。
长孙无忌觉得这个势头很不妙,免不了要劝说李二陛下几句。既然出了李泰那档子事,李二陛下应该更警醒才是,怎么能换个人接着偏心?
人心这东西谁都说不准的,可能李元婴现在还没什么歪心思,但是他结交了一批国子监最出色的监生,与魏征家结亲,与李靖、褚遂良等朝臣关系都不错,焉知他以后不会生出什么心思?
别的不说,光说他身边那个戴亭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实际上却掌握着整个大唐最大的茶叶买卖,屡次往来高昌、吐蕃,真要谋划点什么,那可真不容易被人察觉。
长孙无忌当了李二陛下二三十年的大舅哥,那会儿李元婴压根还没出生。所以,长孙无忌敢屡次给李二陛下提这个醒。
李二陛下倚在凭几上听长孙无忌分析李元婴身上可能出现的变数,神色始终淡淡的,看不出有没有听进去。
长孙无忌把自己的所思所虑都说完了,见李二陛下没回应,便道:“若是陛下不爱听这些话,臣往后就不说了。”
李二陛下忽地笑了。
长孙无忌纳闷地望向李二陛下,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李二陛下道:“你这些话元婴曾给我说过,连你最后这一句他都说过一样的。”他把李元婴当初劝他让李泰就藩的事告诉长孙无忌,神色平和得很,“元婴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再劝。”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
他只知道李泰一直看李元婴不顺眼、曾与李元婴交恶,却不知道李元婴竟在李泰最受宠爱的时候就这样劝过李二陛下。
怪不得李泰那么恨李元婴。
李二陛下都发话了,长孙无忌自然不好多说。至于李二陛下说自己心里有数,长孙无忌觉得李二陛下心里是不可能有数的,眼下李二陛下对李元婴的宽纵可比当初对李泰还过火!
转眼到了中秋,国子监一大早放假,李元婴觉得自己该好好表现表现,叫人回宫里递了个信说自己先不回去,自己拉着小伙伴们出去逛街买买买,采买要拿去讨好岳家的礼物。
虽然岳父岳母不在家,不过魏征夫妇俩还在,魏家最有话语权的是他们,他当然得积极当个好孙婿!
除却必要的对外联系,国子监里相对来说还是挺闭塞的,至少有御史喷李元婴的事就没传进国子监来。毕竟李二陛下听完后不仅按下不提,还把两个小宫女分拨到李元婴那边去了!
李二陛下都这态度了,别人还能说什么?谁都懒得管了!
于是这事外头也没什么人知道,连李元婴这个当事人都一无所知。
所以李元婴算盘打得很好,却不知道他顺手牵藕那桩事还有那直接闹到朝会却去的后续。等他带着一车精挑细选的礼物跟魏姝一起到了魏家,迎接他的是魏征黑漆漆的脸!
李元婴一看,觉得老魏看起来有点可怕。他和魏姝咬耳朵:“你祖父怎么啦?是不是你哥做了什么坏事气到他了?你哥也真是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李元婴虽是在和魏姝说悄悄话,声音却不算小,正巧能让魏征给听见。
魏征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有本事说悄悄话,你有本事别让别人听见啊!
魏姝捏李元婴手心,让李元婴别故意气她祖父。
李元婴从善如流地跑过去坐魏征身边嘘寒问暖:“谁让您堵心了?说来听听,我带人去帮您揍他!”
魏征听他这么说,心更堵了。这小子连李二陛下都揍不了他,旁人还真没法给他什么教训。自己早年已经嫁了一个女儿去当王妃了,怎地这么不长记性,还要再赔上一个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