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做了两个梦,都是关于猎人的。
猎人生活在狐狸村,狐狸教他打猎。
打猎是为了生存,却永远打不到狐狸,除非他自己变成狐狸。
但是变成狐狸后,猎人还是猎人吗?
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但只有拿弓箭的那个,才是真正的猎人。
而有时候,有弓箭还远远不够。
因为狐狸太狡猾,而猎人还不够聪明。
这是第一个梦。
风吹,草动,狗吠,羊惊。
牧羊人以为狼来了,便匆忙赶羊回家,并召集猎人。
猎人们拿好装备,成群结队去打狼。过河的时候,淹死了两个。爬山的时候,摔死了两个。狼没找到,打死了一只野猪王。然后回家分了给大家。家里的老人听人说自己的孩子死了,难过而亡。
但是野猪们全体出动,袭击了村庄。
这是第二个梦。
冷雨夜,风正凉。无涯在摇摇晃晃中醒来,回忆起自己零星的梦,不知所谓。他伸手揉了揉眼睛,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小伙子,你醒了啊?”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
无涯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小船上,船随着水流摇摇晃晃。一个老年人穿着雨蓑,撑着长蒿,引导着船在夜雨中穿行。
记忆慢慢映入脑海,无涯想起了自己中了阿丑的圈套,被丢弃在一条破巷子里,怎地此刻又到了这艘船上?
无涯巡视四周,他的包袱和剑都在,自己也确实是在船上,不是做梦。
“我怎么会在这?”无涯用剑指着船家,“你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里?”
船家看无涯拔出了剑,竟吓得一屁股坐了下来,撑船的蒿也差点离手。
“大侠饶命啊!我只是受人所托!”这老人一边哭着嗓子一边说道,“那个闺女也没留名字,只是给了我一些银子,让我走水路带你去梨稻村。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原来是阿丑安排的。他不知道阿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听她之前所说,舟行至梨稻村只需两日,倒也是帮了他。但无涯还未放松警惕,他说道:“老船家,你过来!”
那船家颤抖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走向无涯,无涯先摸了摸船家的脸,是一张老人的脸没错。他又伸手想去摸老人的胸。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下了手。老人的身体骨瘦如柴,除了双臂可能因为常年撑蒿有些肌肉外,并无其他可疑之处。他想再动手摸别的地方,但见老人一脸惊慌害怕的样子,便收了手。看来是他多想了。
这个老人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船家。无涯松了口气说道:“老人家,多有得罪。”
他走出船外,夜风拂面,夜雨淅沥,四周除了这艘船和船上的他们,就只有翻腾的江水。
老船家看无涯没再有其他动作,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说道:“你可吓死小老儿了!”
无涯看着老人,叹了口气问道:“此去梨稻村,还需多久?”
老人说道:“若是雨不大,顺水行舟,不出一日便可到梨稻村附近,等上了岸,问问路人便可找到梨稻村。”
无涯点了点头,回到了船舱。他不知道阿丑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有别的目的。然而此刻最重要的,是要在胡龙飞的手下之前赶到梨稻村。
多年不见,也不知道惜雯现在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南珍现在怎样了。
那船家怕无涯再有怀疑,定了定神,不敢再说话,继续撑着蒿。四周潮气弥漫,风雨正急,无涯觉得不是很舒服,但船家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天气,船儿除了不时地晃动外,倒也稳当地前行着。
也罢,到了梨稻村再做打算吧。
无涯盘腿坐了起来,想起和阿丑之间的相遇和纠缠,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风雨之中,一股酒香扑鼻,原来那船家在夜雨中自顾自地喝起了酒。他的酒就装在腰间的葫芦里,他拿起葫芦时不时地抿上几口,酒香正从这葫芦里传来。
无涯问道:“老人家,你这是?”
那船家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少侠勿怪,小老儿当船家多年,有随身带酒的习惯,一是为了驱寒,一是为了提神,”老人家一边说一边又抿了一口,“也是为了壮胆,嘿嘿。”
无涯此时也正无聊,便和船家攀谈起来,得知船家是冀州人士,祖上本是打猎为生,后辈一群人迁徙到了黄河边上,便又做起了船家的行当。不问不知,原来船家已过耄耋之年,身体还很硬朗,无涯便隐隐生了敬意。
人生在世,都不容易。
他问船家讨要酒喝,船家笑道,我这酒太烈,一般人喝不了。无涯不信,便抢过来喝了几口。烈酒入喉,真如船家说的那样,辛辣之气浓郁,不算好酒,倒也喝着爽快。
老人家笑道:“怎么样,少侠,我这酒烈吧?”
无涯笑道:“此行还得仰仗老人家您,若有机会,一定要请你尝一尝长安城的西凤酒,或者中原城的竹叶青,那才算是好酒。”
老人家摇了摇头,突然哂笑了一声,老人的声音变作女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摸也摸了,酒也喝了,你接下来是不是该发酒疯了?”
无涯闻言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老人家你?”
“我什么我!”那老人家伸了伸拦腰,他全身发出噼里啪啦的骨骼碰撞的声音,一时间竟像长高了几分,再继续动作,身形也变得丰满起来。
容颜还是老人的模样,身体却当着无涯的面,变成了少女的身段。
又中计了?无涯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这江面上,就在这狭小的船上,他又一次着了道。
只见那老人抹了把脸,阿丑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他正准备拿剑戒备,却发现自己经脉紊乱,全身乏力。
“刚刚摸我的时候不是挺厉害吗?摸我的头,摸我的胸,你还想摸哪?”阿丑骂道。
无涯真的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回答道:“姑娘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一并使出来算了,要杀要剐随你。次次栽在你的手里,我实在没脸见人。”
“你还有理了?”阿丑一脚踢在了无涯身上,无涯向后倒去,船也随着无涯的跌倒剧烈的晃动,阿丑没站稳一下子倒在了无涯的身上,无涯的脚又碰到了阿丑的胸部。这次不是骨瘦如柴的胸部,而是一阵柔软。
“混蛋!”阿丑站起身护住了自己的胸部,看无涯在笑,便一巴掌打了过去。“笑什么笑,每次都被你占便宜,说出去我也没脸了!”
无涯被打的眼冒金星,也不生气,只是问道:“你这是什么障眼法?我只听说易容术出神入化,但也只能改变人的相貌,还没见过能改变身形的。”
“不要脸的家伙,你没见过的多了,缩骨功练到一定境界,我想怎么变怎么变!”阿丑一边说着一边又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根绳索,将无涯捆了个老老实实。
无涯无奈,本就动弹不得,这下更是无地自容,只能任由阿丑摆布。
“阿丑姑娘,你若真的要杀我,我已经死了几次了。”无涯笑道。“为何次次与其说刁难我,实际上一直在帮我?”
“帮你,你以为你是谁啊!”阿丑说道:“我爱干嘛就干嘛,还要向你打报告吗!”
阿丑绑好了无涯,又是一脚,这次她倒是留了个心,扶住了船舱才没跌倒。
“你老老实实呆着,等到了梨稻村,我自会放了你!”阿丑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在不远处坐了下来。
船舱本来就小,再远也远不到哪去。只见阿丑脱掉了蓑衣,她身上的本来的老汉臭味已经变成了阵阵少女体香,无涯闻到后更是一阵舒畅。
自己真是被她缠上了,无涯想到。
阿丑沉默着并未再说话,无涯也不知如何开口。就这样,两人在这船舱里看着彼此。船儿晃晃悠悠,缓缓前进着。
“你是好人。”阿丑突然说道。“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无涯没想到阿丑竟然这样说,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道:“姑娘若是有兴趣,但说无妨,无涯洗耳恭听。”
阿丑点了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说道:“你我也算有缘。我便都告诉你。我来自洞庭湖北的山泽城。”阿丑说着,慢慢靠近了无涯,仿佛觉得江风寒冷,她竟然靠在了无涯身上。
“山泽城地处汉江中上游,北抵秦岭,南依巴山。我出生的地方,叫做野人谷,但那里并没有野人。我爹爹名为杜登海,多年前因缘际会,获得了药王谷流出的人皮面具,自此建立了万相城。那时候江湖纷乱,我爹爹本是万相城主,但在我很小的时候却突然失踪。万相城内部分散为几大派系,杜家人以我大哥杜天罡为首,在我爹爹义弟公孙富的支持下,勉强撑住了局面。公孙富本是蝴蝶谷谷主,他的两个儿子公孙敖和公孙立和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但我本家杜家人并不都信服我大哥,那些人一直对万相城主之位虎视眈眈。还有我娘亲舒家一脉,以及城内付家人一脉。大哥欲推举我为新的万相城主,我不愿意,便带着几个亲信逃了出来。为了活命,便以人皮面具为由,搭上了药王谷这条线,剩下的,你猜也能猜出来。”
无涯听到阿丑娓娓道来,才知道原来万相城的起源也与药王谷脱不了干系,更发现这看似玩世不恭的女子竟然背负着家族沉重的期望。
“那么你有何打算?”无涯不禁问道。
阿丑看向无涯,仿佛下定了决心。
“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回山泽城,陪我一起重整万相,陪我一起掌管万相城。”
无涯倒吸了一口凉气,反问道:“在下烦事缠身,又何德何能,能被阿丑姑娘如此器重?”
阿丑回答道:“因为我选择了你,你不答应,我便杀了你。”
这理由,让人无法辩驳,更无从拒绝。
阿丑说道:“我几番刁难你,只是为了试你。我本想杀你,但我现在改变了注意。我要帮你完成你要做的事,然后换你帮我。”
无涯陷入沉思,阿丑性情古怪,虽然一路上嚷着要杀自己,却也一直明里暗里帮了自己多次,于情于理都不能算敌人。但若答应她,便多了更多的麻烦。无涯并不怕麻烦,虽然阿丑情真意切,但他现在该考虑的,并不是阿丑的事。
药王谷的阴谋一直不明,南珍和梦萝的去向成迷,文鬼所说的千手组织到底有什么目的,怀山的立场更是让他有所顾忌,如今又牵扯到万相城的事,无涯觉得自己已经陷入深渊无法自拔。
“你也不用太纠结,起码我们现在的目的是一致的。你要阻止药王谷,我要通过药王谷探听到我爹爹的消息。等这里的一切尘埃落定,你再答复我也不迟。”阿丑说道。
无涯看着阿丑,阿丑本该狡黠的眼神此刻充满着真诚,她在等无涯的回答。
无涯只是说了一个字,“好!”
江风引雨入舟凉。阿丑解开了无涯绑住无涯的绳索,两人就这样依偎着,再无他话,彼此沉默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船儿缓缓地行进着,终于靠了岸,乌云散去,天光大亮,远处炊烟袅袅。
他们上了岸,放眼望去,那不是炊烟,而是房屋烧毁后余留下的残烟。
此去梨稻村必经之路,到处都是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