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红梅笑了一笑,方道:“刚才赵叔父说到,李将军让他以一介主簿职位,代摄整个西州的军政事务,这其中要担当许多的风险。这种风险可以理解,正如那穆风所说的那样,名不正言不顺,虽然赵叔父及时补救,但终归难免给人落了一个口实。如果那李罡将军只是一介寻常武夫,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犯下这等冒进的过失倒也不奇怪。但以赵叔父为人性情,却对他如此信服,他显然不可能是这样的寻常武夫。那枫雪就因此联想到,兵法中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李将军此举,倒也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
“咦,枫雪此言也是极有道理,怕真是说中了将军的心意。”赵因惊喜地说道:“正如上趟穆风提点我的那几句一样,枫雪此语也颇有些旁观者清,点醒我这个局中之人。记得那日将军离去之前,曾当面夸我赵因‘表面上低调异常,实际上却长着一颗玲珑心,胆大妄为、异想天开’;他知我素来低调,若是万不得已,从不喜在人前表露,只有将我摆在台上,我才不得不尽展所学,此其一也。另一个方面,我反复琢磨这胆大妄为、异想天开八个字,将军显然是另有所指。赵某甚至在想,将军早存了清君侧之意,只是那上官无妄表面上不但没对他动什么手脚,还礼敬有加,时不时派他南征北讨,外人不知内情,还以为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并不计较李罡昔年参奏之罪,仍然对西州荣宠信任。将军行此险着,怕是真被枫雪说中了,乃是破釜沉舟,试探试探上官无妄的底线。如果上官无妄终于按捺不住,要对我西州做些动作,那么真相就该昭然了。”
江松袏、薛红梅也在一边频频点头,大觉此语有理,将枫雪好生夸赞了几句。
酒宴散后,众人各自歇息,是夜无话。过了数日,柳无山操练已毕,领兵回城,赵因安排他与江松袏和欧阳枫雪见面,又是一番叙话,相谈甚欢。随后,赵因与江松袏、柳无山等商议一些要事,各自忙碌,并安排欧阳枫雪也随柳无山,先学习一些兵法之道,以及熟悉西州军政事务,以备他日之需。至于红梅,亦有安排,让她与何勇一道,多方打探那神秘人穆风消息,以及奇书《治国策》的下落。
这边按下不表,却说马春马沐雨一事。
这马春是西州本地人氏,年已四十,自李罡来到西州,他就在云阳城府衙中效力,如今官职为州衙的录事参军事,西州人都喜欢叫他马参军。此人是李罡的二号军师,常在军队中效力,也多次在军机事务中出谋划策,随李罡鞍前马后,立下不少功劳。此人生性果敢坚毅,亦颇得李罡信任。
此番李罡出征,没让赵因随行,让马春担任了帐前随军参赞。本来正当他准备大展拳脚,好生替将军策划一出平定水蛮之乱时,却由于赵因派张聪带来的一封书信,打乱了他全部计划。
马春不似赵因这般心思细腻、深谋远虑,但亦是个极富谋略的才士。见到李罡转交与他的书信之后,当机立断,知道前往京师,要比如今平叛水蛮更为重要。京畿要地,天子脚下,高官显贵,可不是张聪这种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人能去搞定的地方,非得他这样的谋士出马,一来替李罡将军亡羊补牢,撇清干系;二来则在京师布些人手,为将军监察上官无妄等佞臣动向,以防有变;三来赵因在书信中强调了穆风此人,认为他可能与京师官府中人物有关,也托马春小心查探。
马春不敢怠慢,从军中调了四名仆从,连夜启程,赶赴京师而去。
晋安在天阳建都,位于齐水以东,时人皆称之东都,离哲州一千三百余里。东都地处龙首山之南,地形开阔,规模惊人。整城约莫分为内城、外郭、一苑三大部分。
内城东西广约三千二百四十丈,南北宽约二千八百八十丈。外郭从东西南三面环绕宫城。北侧兴建天极苑,为皇家苑囿,兼作宫城北面之防御屏障。
内城分为宫城皇城两大部分,以北为宫城,为东西两市及居民混居处;皇城依古时思想“法天象地”而建,中心为乾元殿,乃东都正中心,象征天下之中。皇城百官衙署则环绕四周,加上外郭,形成众星拱卫宫城之势。
马春乃是初次来到晋安京师,其亦曾参加过当年的云阳城重建工作,因此亦懂得一些建城之道。此番来到东都天阳,见到这巍峨气概,亦不由得叹服。晋安开国之君,夺得天下后,即召集能人建设此城,现在已过了两百年,仍是王气纵横、霸道无匹,不愧是天子之居。
马春遥想当年晋安太祖风范,不由得悠然神往,只有这浩然气魄,才成就了这晋安之业。
先按规定,将刺史暨西州将军李罡之公函呈交吏部,补报李罡出征水蛮,主簿赵因代理西州政务、副将柳无山代理西州军务之事。
吏部处理文书,需要一定时日。本来,像这样的交接公务之类的书函,按章办理,倒也没啥要紧的;所以对于吏部来说,这种事算是司空见惯,依惯例办理即可。这样不算很紧急的事情,自然需要一定时间来等待。
马春递交公函后,之间会有几日延迟,他正好去寻访一些京师故友。
现在马春担心的,就是上官无妄等会借题发挥,把一件原本算是比较普通的公务交接之事小题大做,借机攻击李罡。他一届地方官员,自然没什么机会参与朝政,所以他必须找到能参与朝政又可信任的人,打听上官无妄有没有在朝议时作怪。到时或可据理力争,即使没人帮腔说话,也可早做其他应对的准备。至于那穆风,赵因推测他应该与朝廷有关,所以他的背景也需要在京师打探一二。
马春科举时发挥失常,成绩不佳,因此只博了个小小功名,回到家乡效力,当年科举时识得一人,此人则仕途平顺,先在外地任职,数年后又调回京师,如今已是中书侍郎之职,为正三品官员,有资格参与朝事。
此人姓班,名饮,字酬宾,年岁与马春相仿。班饮虽然官职远胜马春,而且又一个在中都,一个在西州,远隔千里,但昔年私谊甚好,至今仍时有书信往来。马春既来京师,必要寻访于他。马春和这人算是一见如故,当年科举时,两人正好一起入京,又住了同一家客栈,彼此间相谈甚欢,马春了解此人,如今京师吏治昏暗,都被上官无妄一手掌控,清廉正直者要么被屏退,要么被外放,甚至还有些人被各种迫害或亡或囚,能够在明里暗里再与上官无妄对着干的,已经是寥寥无几了。这班饮倒正好是其中之一,他曾多次跟马春书信往来,信中都吐露了一些对于上官无妄任人唯亲的不满。虽然他在信中说的极是隐晦,旁人看在眼里,不知所云,但了解他的马春却是一目了然,知道此人虽然久在京师官场打滚,但昔日那股为民请命的清高之气仍在。
班饮府邸位于宫城西隅,离他居处不远就是著名的京师西市,南来北往的各路商旅都在此地混杂,交易买卖,非常热闹。算算时间,如今辰光尚早,班饮只怕早朝仍未归返,马春倒也不急着去他府邸找他,就先在西市上逛逛,看看京师风情。
此处和西州相距千余里,风情自然迥异,而且天子脚下,繁盛自然亦更胜他处,即使西州这十余年来励精图治,欣欣向荣,但比起京师两百余年的底蕴,那还是远远不如了。马春科举时来过这里,倒也罢了。但他所带四名随从都是西州本地人,从未来过京师,跟着马春在街头闲逛,倒也有大开眼界之感。
表面上看去,西市倒是挺热闹的,也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还有很多异族在此开设店铺,交易物资。
看到这些,马春倒略感吃惊,他本来觉得,当今圣上晋安元帝吕梁荒淫好色,不理朝政;却任由那上官无妄和张富贵等佞臣把持朝政,这京师应该好不到哪去。但如今看来,却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这倒也不能怪马春先入为主,他在这些年间确实亲眼见到了很多民生的困顿疾苦,别的不说,就说他们刚刚收复的哲州等地,就是一副民不聊生的景象。哲州如此,其他一些周边府县,这样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
既然亲眼见到这么多惨事,马春自然不会因为眼前的异常之景就改变了原有对上官无妄等人的看法,但是心中却更多了几分警惕之意。看来上官无妄虽然无耻,但绝不无能,你看他任由外地吏治败坏,却将京师等地掌管得如此之好,这其中必有古怪。
众人闲逛一阵之后,便去京师里专门为各地来京的驿馆投了牒文,寻得了住处。安顿好之后,马春嘱予四名随从,不妨各自散去,在东西两市乃至外郭北苑等地,都去巡视巡视,了解一番京师;自己则径行昔日同窗官邸而去。
那班饮既然身为中书侍郎,自然是在中书省中公干。来到中书省府衙前,报与门卫来历,门卫听闻是中书侍郎昔日同窗、西州军前参赞来访,自也不敢怠慢,连忙入内报与了班饮。
那班侍郎刚从早朝回来不久,正在忙一些事务;听到马春忽然来到,自然惊喜万分,他与马春交情极好,多年未见,也是颇为想念,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抢了出来。
经久未见,自然也是好一阵寒暄。那班饮长得面相刚正,性格也颇为直爽,说话洪亮,中气十足。马春亦是不拘小节的人,两人竟然就站在了府衙庭院中,谈笑了起来。
直到旁边的门卫看到这一幕偷偷发笑时,班饮这才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沐雨兄大老远来见我,瞧把我高兴的,竟然都忘了迎你进去坐坐。咦,对了,你大老远地从西边赶过来,禀告政务,怎么就来了你一个人,没带随从吗?”
马春亦笑道:“随从自然是带了的,四个小厮,在官家客栈里订了几个房间,让他们在那里安顿了,现在打发他们出去走走,看看京师的繁华气象。”
班饮笑骂道:“沐雨兄,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我俩相识多载,感情如此深厚,你来京师居然去住客栈,不到我家去住,这不是当面骂人吗?”
马春玩笑道:“这么多年没见,我哪知道你班侍郎大人官高权重,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昔日同科、地方小吏啊。”
班饮自知他在开玩笑,佯怒道:“哼,敢这么小看我,小心我一脚把你踹出京师,我是那么不念旧情的人吗?”
马春笑道:“开玩笑耳,要不是知道你班酬宾大人的为人,我可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找你咯。”
“这还差不多,你稍等我一会,我忙完一桩要紧公务,待会就陪你去喝两盅,好好叙旧。对了,要不这样,你待会肯定要去我家住的,那个什么破官驿,你趁早去给我退了吧,把那几个小厮都带上,统统住我家去,俺好歹也是个三品侍郎,多住几个人的地方还是有的。”看到马春脸上略有迟疑之色,他大声喝道:“怎么,我中书省侍郎的话,你一个小小地方官吏,胆敢不听?”
旁边人本来见到这两人的样子,就有点忍俊不禁,如今见到班饮这般呵斥,更是忍不住笑开了。
马春也觉好笑,投降道:“怕了你了,好吧,下官从命便是。”
班饮呵呵笑了起来,吩咐一名亲随道:“钱忠,待会你陪同这位马大人去一趟官驿,帮他把房间退了,领他到我官邸先歇脚,我随后便赶过来。”
“是,大人。”一边应声走过了一人,三十多岁,自是那钱忠了。对了马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马大人,请随小人来。”
马春笑道:“如此有劳了。酬宾兄,我们待会见吧。”随着钱忠离府衙而去。
班饮看着马春的背影,呵呵一笑,也转身回入了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