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因见此人面相不俗,谈吐爽朗,心头有些诧异,他见人无数,像眼前这位明显有些与众不同;亦抱拳还礼,笑道:“见过穆兄,我赵因虽然在李罡将军麾下效力,但素来低调,很少在人前显露身份。穆兄从未一见,看模样装扮亦非官场之人,却知道在下薄名,是为何故?”
穆风笑道:“赵大人过谦了,这云阳城附近,有谁不知道赵因赵大人是李罡将军的左膀右臂,虽然素来作风低调,但常常为将军上下操持、出谋划策,实在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赞完赵因,又朝向那两个随从抱拳一揖“先前在下出言不逊,只为开个玩笑耳,并无恶意,还请两位官爷见谅。”
那两人本来都是爽直的性子,见对方行礼道歉,又对自己主人赞誉有加,本来的一口怨气也就散了,连忙还礼。
赵因心头倒是颇为疑惑,自己确实为李罡将军上下操持、出谋划策,可以算得上李将军的左膀右臂;但自己作风也确实极其低调,若不是这趟李罡将军因为出征水蛮之地,硬把自己摆上台面坐镇此地,外界知道自己赵因赵主簿的人只怕还真不多,他口中所说的“谁不知道”四个字,却明显过誉了;知道是自己在幕后为李罡将军上下操持、出谋划策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也是他自己特意要求李罡将军替自己保密的,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不喜抛头露面之人,只喜欢在幕后做些策划,这也是为什么他跟随将军已经十余载,仍旧只是个小小主簿的原因。每趟将军封赏,请求上头为自己加封官职,都被自己以种种借口婉拒。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素未谋面、也从未听过此人之名的穆风,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看他模样,也确实不像官府之人;此人谈吐大方,又交际如意,看来并非等闲之辈。
遂试探道:“穆兄真会说笑,在下这点薄名,那担得起人尽皆知这等称誉?如今李将军带同城中大部分官员,前往南疆平叛,才留了在下这个区区主簿暂为看守,李将军的左膀右臂之称可实在不敢当啊。倒是不知穆兄是从何听到的这个谬赞呢?”
穆风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却转话题说道:“在下本来在那树上小憩,被赵大人吟诗声惊醒过来,本来倒有些恼意,但听得赵大人吟就的一曲好诗,颇为欣赏。”往赵因手上拿着的树叶一看,再吟道:“春日依依随弱柳,杏香淡淡抹清风。行于山水融于梦,心醉烟云自在逢。实在是好句,好句啊。不过,我看大人虽然貌似闲逸,在这赏玩山水,但眉宇间总似有点淡淡愁意,这两句:行于山水融于梦,心醉烟云自在逢,也颇有可玩味之处,大人上得将军器重,代掌满城大权,可谓名利俱得;自己则是文才出众,谋略过人。理该是春风得意,但何以面上、诗中,都似略带惆怅和无奈之气呢?”
“好眼力!”赵因不由得脱口赞道,然后问道:“穆兄懂得看相?”
穆风摇头:“相术飘渺难测,在下可没那个本事;不过穆某向来善于察言观色,擅长捕获人心所藏罢了。赵大人这么一问,看来在下所猜并没有错了。”
赵因笑道:“确实,赵某心中颇多无奈惆怅之意,倒被你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一眼看了出来。”
旁边两个随从何勇、张聪二人,听得他们这番对话,不由得大眼瞪小眼,他们虽然一直跟在赵因身边,可真不知道这位赵大人有如此之多的不如意心事,倒被这个第一次遇见的穆风就瞧了出来。两人本来就很佩服穆风的轻身功夫,如今又对他察言观色的能耐多了几分佩服之意。
“那穆兄,可看得出我赵某因何而无奈惆怅吗?”赵因点了点头,看向穆风。
穆风朝何勇、张聪二人看了一眼,赵因知道他的意思,笑道:“这两位都是勇直之人,亦是我赵某信得过的手下,穆兄有话直说便行了。”
穆风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大人果然好生气概。由赵大人可见李将军之气概,也必然是如此爽直作风,佩服佩服。这云阳城乃至西州一地,谁不说这北斗将军爱民如子、爱兵如子,所以各地难民才蜂拥而来,投奔将军。大人如今代理州府,自然难免要为此事伤神了。”
赵因心头大震,此人果然好生厉害,竟连这些事情都知道了,而且一猜即中。
不由得收了笑容,再次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穆风神色不变,依然微笑道:“在下穆风,字布云!”
赵因双目神光大盛,往他看了过去。
穆风微笑不语,与赵因双目互视。
赵因虽不善武艺,但却善识人心,眼中望去,那穆风双眸中一片清澈,并无作伪掩饰之意。点了点头,道:“见过穆兄!”
这两句话就是刚才他们打招呼时所说过的,如今却又重复了一遍,随从何勇、张聪皆草莽之士,不懂其中奥妙,两人面面相觑,都觉诧异。
穆风和赵因却混不觉其中有何不当,互视一笑。
赵因笑道:“穆兄谈吐不俗,又似是对朝政之事相当稔熟,方才所说我赵某心中惆怅无奈之事,竟是丝毫不差。赵某斗胆,想请教一二,对于此无奈之事,穆兄可有妙策解决呢?”
穆风哈哈一笑:“在下一介布衣,岂敢见教于堂堂代理云阳城守?大人真会说笑。”
赵因听他发笑,却敛了面上笑容,正色道:“草莽江湖间埋没人才,古今皆然。一些人或生不逢时,时运不济;又或甘于淡泊,疏远名利,嬉游于山水之间,而不以朝堂为意。我看穆兄,或许这二者皆有之吧。”
穆风一听,脸上露出微微讶色:“赵大人不愧是将军智囊,观人入微,在下着实佩服。”这么一说,倒似是承认了赵因对他的揣测之辞。
“既然如此,穆兄何以吝惜言辞,不愿赐教呢?”赵因微微一笑,说道。
“若是赵大人不嫌在下班门弄斧的话,在下倒有几句话想说与大人听听。”穆风静默片刻,忽然说道。
赵因一拱手:“赵某生平最佩服者,不是庙堂上位高权重、叱咤风云者;而是那些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或者审时度势,不妄动干戈;或淡泊名利、归隐市井之中。赵某忽然想起一事来,所以才诚心请教。”
“哦,莫非赵大人认出了在下不成?又或者认错了人不成?否则岂能给在下戴上如此高帽?在下确实浪迹于市井又或山野之中,但素来平淡,肚里虽有二两墨水,哪称得上经天纬地四个字?”穆风脸上讶色更浓。
“认出说不上,不过赵某倒是想起了昔日侥幸所见过的一册残本,书名《治国策》,那书残破不全,只寥寥数页,可字里行文间纵横捭阖,所发治国之妙论、气势之宏远,让人不由得拍案叫绝;更有数句发前人之所未思,顿起耳目一新之感。那来不全,散佚大半,作者之名却恰好可见,上书布云散人四字。你穆兄不是自称表字布云吗?”
“哈,原来赵大人猜我便是那布云散人?难怪大人方才会有如此一说了。”穆风哈哈笑将起来。
“难道不是?”赵因神情不变,缓缓说道。
穆风又是一笑:“我说是不是,也许结果都一样,反正大人如果认定我就是那布云散人,我纵然说不是,大人也一定认为我在托词不认。”他言语中倒也圆滑,让人听不出究竟有没有承认自己是否那布云散人。
赵因听言,也是微微一笑:“此言倒是不假。不过,不管穆兄是不是那布云散人,都无关紧要了。赵某还是诚心请教方才之事,穆兄既然猜到我赵子由为西州政务之事烦心,可有指教、稍解烦忧?”说完,再次双手一拱。
旁边何勇、张聪二人已经跟随赵因好些年了,对他的性情也相当了解,这位主簿大人虽然平素低调,但实际上非常有才气,有才之人,往往都有点恃才傲物的毛病。平日里,他也是少与其他文人如此客气,所以当二人听到大人竟然对这忽然冒出来的人这般礼敬,更是讶异。不过方才那一通对话说得文绉绉的,他们俩都是听得一知半解。咧了咧嘴,想插上一两句话,却不知道说啥。
穆风再次顿了顿,终于说道:“也罢,既然赵大人如此礼贤下士,在下便是想敝帚自珍,也不好意思了。在下确实有三言相赠,请大人听真了。”
“其一,朝堂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望大人好自为之。其二,草莽之事,宜疏不宜堵,望大人谨言慎行。其三,将军从谏如流、知人善任,但其他人未必如此,一切小心了。”
这三句话有些无头无尾,比之刚才的对话更是让何勇张聪莫名其妙,不过话里隐含的警告之意,就连他们俩这样的粗人也听了出来,这下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了,两人异口同声喝道:“好胆,敢对大人无礼!”
赵因伸手制止住两人的呵斥,静默半晌:“多谢穆兄指教,赵某公务在身,如今也休息得够了,这就返城去也,希望日后有缘与穆兄再聚,告辞。”说罢,转身就走,何勇、张聪二人先是地大眼望小眼互相看了一下,然后又狠狠瞪了穆风一眼,这才紧紧跟上。
穆风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面上的微笑渐渐散尽。点了点头,亦转身走入了丛林深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