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看来是无路可逃了”高婕眼望前方不远处晃动的树枝,耳听身后不断逼近的脚步声,波澜不惊地对身旁的曲浩然说。
望着此时此刻再度变得极端冷静的高婕,曲浩然不禁怀疑起适才那个因自己受伤而发出惨叫般惊呼的她和身旁这个沉着得近乎冷酷的她究竟哪个来得更真实一些。
原来,在孟德林驾着爬犁冲上河面前,元骁与侯博在河对面听到的那声尖叫正是来自高婕,当时她因眼见曲浩然中枪而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所幸那枪只是射中了曲浩然的肩膀,并未伤及性命。但对这次本就希望渺茫的逃亡之旅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曲浩然劝高婕当机立断放弃自己独自逃开,高婕却一声不吭地拽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拖着他踉踉跄跄的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两人的速度自然大打折扣,与对方苦苦周旋不久后,子弹打了个精光,紧接着就被死死咬住了。而此时眼见前方竟又出现了堵截去路的敌人,二人诚知,事已至此,除了同归于尽,再无生路可寻。
二人背靠着背相依而坐在雪地上,静静等待着敌人靠近。
“高婕,你愿意嫁给我吗?”曲浩然突然侧过头热切地问道。
高婕闻言凄然笑道“你真是疯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可能都活不过五分钟了,你还在想这个?”
“那就做我五分钟的妻子!这五分钟将会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五分钟”曲浩然深情地说。
“幼稚”高婕有气无力地吐出最常对他说的两个字。
曲浩然黯然神伤地转回头,悠悠道“其实……我现在觉得很满足,因为你再也不能把我推开了”他顿了一顿,又转头继续央求道“嫁给我吧,说你愿意,求你了”
“幼稚“高婕再次冷哼着揶揄道,可随即却又突然侧过头迎向曲浩然的脸,贴在他耳畔低声耳语道“我愿意”
曲浩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强忍着肩膀伤口的剧痛转过身子,定定望着高婕,尽管周围漆黑一片,但高婕的脸在他眼中却仿佛夜空中的银盘般光洁、明亮。曲浩然难掩内心的狂喜与悸动,屏住呼吸慢慢凑近高婕的脸,在她冰凉的唇上印上火热、深情的一吻。
“我们结婚了”曲浩然动情地说,“我们结婚了!”他快活地高声喊道。
高婕心满意足地望着曲浩然,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连接上了“小黑盒”。当她刚刚将“枭哨”塞到唇间时,一串子猛地弹扫射向两人,曲浩然蓦地倒下,翻滚着,抽搐着,直到一动不动,身上数不清的血窟窿正不断涌出汩汩鲜血,随之流出体外的是他鲜活的生命与倔强灵魂。
高婕俯身趴在地上绝望地望着曲浩然,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爱人的身影却分外清晰,她的身体也被不断猛烈嵌入体内的子弹震动、撕裂着,伤口的愈合速度已经完全跟不上子弹撕裂皮肤的速度。
枪声停了下来时,几个大兵诧异地望着地上那个仍爬动着的女人,惊诧于她顽强的生命力。
高婕强忍剧痛在地上费力地挪动着,可真正让她感到难以承受的却并非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心脏以及全身血脉被抽离后的透骨奇寒,她深知这感觉表明她与曲浩然之间的阳济结已被完全解开,两人在生命的层面上已经在没有一丝牵连。
这样的“奇寒”她以前也曾经历过多次,但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令她痛彻心扉,因为这次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搭档、战友,更是爱人,是“新婚”的——丈夫。
高婕口中紧咬着“枭哨”艰难地扭动着身体爬到了曲浩然身上,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的位置,她突然很后悔没能在他生前靠在这宽厚的胸膛上听听他有力的心跳,现在,这里空荡荡的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她忽然扬起高傲的脸庞蔑视地迎向举枪的大兵,紧咬着口中的“枭哨”全力鼓气吹响,凄厉的枭鸣顷刻响彻林间。另一声枭鸣吹响前,她敏捷地在手中紧握的手机键盘上输入了一组数字,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前,她忽然甜甜地笑了。
“20110622”这是她与曲浩然结成阳济结的日子,那年夏至,一个青葱少年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羞涩地望着她,信誓旦旦地说“今后你的命就请交给我好了!”
她冷眼看着他,心里却笑个不停,“幼稚”她暗道。
…………
如鬼似魅般的黑乎乎的树影夹裹着元骁,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艰难跋涉,耳畔呼啸的风声如野鬼的呜咽,高空风声仿佛夜鬼的哀嚎,她提心吊胆地用眼睛在黑暗中搜索着,左右探视,像是在小心翼翼躲避猎人追踪的受惊小兽。远处两声凄厉的枭哨传来时,她的身子猛地一僵,接踵而至的爆炸声让她颓然倒地,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难以抑制地涌出,此时此刻,她想高声呼喊,可她不能,她想放声大哭,但她亦不能。
她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奔逃,挣扎着站起身后,原本已感到筋疲力竭的她再次拼命加紧了脚步,横伸而出的树枝不断纠缠着她,刮住她的衣服、帽子,有几次还差点儿划到眼睛,但她已全然不顾,她的心中只有唯一一个信念——我要逃出去!
匆忙间,她浑没发现脚下的积雪越来越深,林木越来越稀疏,待她回过神时,忽然猛地一个趔趄陷入了齐腰深的雪壳子里,她疯狂地扭动身体拼死挣扎,却只是越陷越深,积雪眼看已没过了胸间,牢牢抱住了她。霎时间,恐惧和绝望如雪崩般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它们发出咝咝的骇人吼叫,几乎将她生生吞没。
渐渐地,她感到困乏,眼皮越来越重,当她沉沉地闭上眼睛时,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起来,恍惚间她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即将永远埋葬在这片林中。
“就这么睡死过去也不错?”、“不行!你要逃出去”、“怎么逃?你连眼前这个雪坑都出不去!”、“那就赶紧想办法!”脑中一个个念头激烈地对峙、碰撞着。眼前望不到边的黑暗,看不见的敌人恫吓、恐吓着她,她感到自己全身冰冷的如大理石,绝望正如洪水般将她吞噬。
“你现在回去送死,他就白白牺牲了!”、“我们身后是整个中国!”、“逃!别回头!”、“把消息送出去!”侯博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如一股股猛烈的电流重重击在元骁的心上,手中紧握的手枪冰凉的触感也仿佛倏地自掌心直达心尖,她的意识渐渐复苏,强打起精神睁开了双眼,努力逼迫着自己保持清醒,开始极力思考起逃出这雪坑的办法。
突然,她灵机一动,先将手枪塞到了一边袖子里,开始如蛙泳般向两侧划动双臂,将身前划出了一个平坦的大半圆,随着她不断划动,身前的大半圆渐渐凹陷。最后,当半圆的凹面与她腰身持平时,她将上半身整个卧倒在上面,然后再将身体的重量集中到上半身,开始慢慢地试着将双腿从雪坑中抽离出来。几经尝试,她渐渐推开自己刚才拨开身前积雪隆起的雪堆,成功地让自己整个人都趴在了雪面上终于。但现在高兴还太早了,她必须赶紧离开这片雪坑的区域,由于不知道这片雪坑的确切大小,她只能选择沿着脚印原路返回到失足踩到雪坑前曾经站着的位置。
于是,她如同游泳般手脚并用地匍匐在雪面上滑行,腰身不断微微拱起、放下,小心翼翼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蹿一蹿地缓慢蠕动着前行。
当终于重新踏上坚实的积雪地面时,元骁筋疲力竭地仰面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没有劫后余生的欢欣鼓舞,更顾不上为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因为她此刻深知前方仍有已知和未知的种种危险无声地潜伏于暗处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吞噬。
实际上,元骁跌入雪坑中耽误的折断时间反倒无意中帮了她的忙,因为这完全正中了侯博临别前曾嘱咐她的话“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天亮”。虽然现在身处这片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没有一丝天光可共参考,但元骁心知,经过这番折腾时间势必被消耗了不少。她先凝神听了听周遭的动静,确定暂时安全后,快速掏出了手机查看起时间。
凌晨三点五十七分,此时距元骁与侯博、薛瑞阳等一行人到达山脚下工厂的时间才仅仅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可对元骁来说,却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她眼望这片被笼罩在幽暗阴影中的森林,不由得胡思乱想起各种骇人的怪物与邪恶的鬼魅,她很想用随身携带的荧光棒驱散周身的黑暗,却怕此举会引来神出鬼没的追兵。但她也不能选择坐以待毙,她必须在天亮前赶回村子,即使孟德林家中的人会因为**昏睡到天亮后很久,可若她在村中遇到其他早起的村民,也势必会招致怀疑,天亮前赶回去已成了当务之急。北方冬季日出的时间大约都是在七点左右,因此她现在约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赶回村中的孟家。
元骁迅速掏出指南针,双手小心护着荧光的盘面,这小小的光亮,如暗夜茫茫海上的一盏烛火,虽微不足道,却给予迷途的人莫大的希望。颤动的指针缓缓定住后,元骁开始顺着它的指点,试图辨明自己周遭的方位,进而摸索出一条回村的路。
即使现在可以找到返回那间工厂的路,元骁也决计不敢再经由那里原路返回村里了。于是,元骁不禁想起了出乎意外地从河对岸林中蹿出来的孟德林,尽管她克制着尽量不去回想孟德林牺牲时的惨状,可那画面却不由自主地闪现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心烦意乱地踟蹰了片刻,才渐渐定下心神,开始思考孟德林从村中驾着爬犁来此的路线。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那条路必定没有太过陡峭的山坡,不然马拉着爬犁不太可能爬得上来。其次,那条路线可能要比元骁等人先前走的路线要短上一些,从村口走到走到山脚下是一路毫无遮掩物的坦途,那段路程用时大约是半个钟头,而他们一行人直到开始登山时,回望身后仍未见任何人影。由此分析,孟德林出发的时间至少比元骁等人晚半个钟头,可他却出现在距离工场不远的河岸另一侧,明显是他在不知用什么办法料定元骁等人目的地是那间工厂后,便抄近路去追他们,才会及时出现在那里。至于他到底是如何会意识到元骁又危险而决定冲出去引开敌人,元骁一时仍毫无头绪。此时,元骁忽又考虑到另外一件事,即孟德林是驾着爬犁赶路,而他们一行人是步行,且他们在工厂外又耽误了一段时间,因此她又不得不怀疑起那条所谓的近路,可能也没并没想象的那么近。
不管怎样,她总算理清了一些思路,可不能忽视的另一个问题是那群魔鬼般的大兵离开了吗?她惊惧地环顾四周,但黑暗阻截了她的视线。她咬咬牙,下定决心要赌一把,她就赌那些魔鬼正如侯博所说的那样忌惮天亮,此时也如她一样急于在天亮前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握着冰冷的手枪,元骁心里稍感踏实了一些,尽管她此时对于能不能用这把枪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完全没有把握。
她大胆地掏出了荧光棒照亮前路,循着自己的先前脚印一步步往回走。当她回到了之前与侯博分开的那块巨石旁时,久未消散的火药味、七零八落的石块以及斑斑血迹都让她几欲昏阙,眼前忽然浮现出的侯博的笑脸让她的心猛地刺痛起来,几欲昏阙。
呆立半响后,她缓缓回过神来,发现四周竟没有一块人的肢体与骨肉,即使在难以集中精神冷静思考的情况下,元骁也看出了这里的异常。爆炸的威力能将人炸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吗?经历过爆炸的地方“干净”成这个样子,着实太让人难以理解。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已经被人“打扫”过了。
深知时间紧迫的元骁,忽然听到耳边回响起侯博的话“跑啊!别回头!”,于是,她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由于爆炸,附近脚印都不见了踪影,元骁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找回到河边。
出得林来,再次见到星空,恍如隔世。
宽阔的河面上,除了嘶吼的风声再没有其他一丝动静,她感到周遭的寒气更加深沉了,天空中开始出现稀薄的云,薄如夏蝉的翼。
如上一个惨剧的事发地一样,河边没有薛瑞阳尸身的残骸、江面上也没有老猎人孟德林的遗体,就连那匹老马和爬犁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所有人的痕迹都被刻意抹去了,元骁忽然感到难以抑制的悲伤,霎时间心中空空荡荡。
她拖动着如灌了铅的双腿,失魂落魄地缓缓向河面移动,在满天星辰的清辉下,她望着河面已被抚平的积雪上仍残留的大片血迹,在心中大声呐喊道“我的记忆是你们永远无法抹去的!薛瑞阳!侯博!高婕!曲浩然!还有孟德林!这些名字我一个个全都会永远记得!他们绝不是白白牺牲!”
她用力攥紧手中的枪,拔腿从河面跑向对面丛林,心中熊熊的怒火已将恐惧燃烧殆尽。
一条高低不平的小路在茂密的林中如游蛇般蜿蜒穿行,透过荧光棒的微弱光亮,积雪上马蹄印与爬犁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那一道道辙印宛若锐利的尖刀划在元骁心口留下的伤疤。
一盏黄色灯光刺破眼前漆黑的夜色,元骁很快察觉到那极可能是红光村村口的那盏大灯,她欣喜若狂地竭力狂奔,但黑夜里在没有比一盏灯显示的距离更具欺骗性的了,它有时想远在天边,有时像近在咫尺。当元骁筋疲力竭地冲出阻碍视野的桦树林从后,远处小村静谧的轮廓再次如梦幻般呈现在她眼前。
只见一钩残月安然斜垂在小村上方的天空,小村身后远处的天边已经隐隐泛白,村子的轮廓在寒星与残月的衬托分外静穆,四周一派宁静祥和。
一只飞鸟从头顶的天空划过,煽动翅膀的声音清晰地从空气中传来,这里的黎明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