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维章派来帮忙的人手赶到方程等人所在的冷鲜肉工厂后,方程与何冬铭当即带着元骁离开了是非之地,异牟禽依依不舍地与元骁道了别,也带着他手下的一众人撤得干干净净。
鉴于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元骁的状态又实在不好,方程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所。一路上,元骁都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窗外,一言不发,仿佛第一次见到这座伴她出生长大的城市一般,方程见此情形心中也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方程的住所位于银滨市文升区昌平路临街的一幢二十层建筑的顶层,文升区汇集着全市多所名牌大学,可谓全市学术气息最浓郁的城区,银滨市图书馆与最大的书店也同位于此区。而方程住处所在的昌平路更有三所大学座落于此,方程只要站在自家的窗前便能毫不费力地俯瞰其中两所大学校园的全景。
元骁刚一踏进方程的家门便仿佛瞬间从之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中转醒过来,每到一个新环境所产生的新奇感总是能让她格外兴奋。方程打开屋内的灯后,她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屋内的陈设,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木地板,白色的亚麻布艺沙发,白色的各种家具,占据整整一面墙壁的白色书架上摆放着满满的书籍的书皮颜色竟也都是极其浅淡白色的。但这些白却都不是同一种,有暖暖的乳白色、有清冷的灰白、也有温润的珍珠白以及象牙白和雪白,深深浅浅的白色被按一定的次序排列使得屋内好似被流淌的光影勾勒出了浓重不一的层次感。
当元骁回身看到一道通向上层的白色木质楼梯时,不禁转头对着方程挤眉弄眼故作惊讶地感叹道:“有钱人呐!方程!还住复式楼呢!看这样子两层楼加起来得有三百平吧?唉,你知道有多少活人买不起房子吗?你们这些死人还来凑热闹占着地方,真是没有鬼德!”
方程呆呆地望着元骁此时那副欠揍的表情,心中竟霎时间像有块沉重的石头突然落了地,暗自慨叹道此刻眼前的这个元骁才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元骁!一个玩世不恭、毒蛇又嘚瑟的元骁!眼前的这位才是元神归位的元骁!他强压着心底猛然泛起的一阵欣喜,板起脸道:“赶紧洗个澡睡觉去吧!我这上楼就给你放水去!你先座沙发上等一会儿,冰箱里有吃的、喝的你随便拿吧”
方程上楼后,元骁移步到高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零星的灯火,虽然已近凌晨六点,但北方冬季的太阳一向没有早起的习惯,窗外仍笼着一片阴沉的夜色,几盏高层建筑上的航空警示灯不知疲倦地对天空中看不见的星星谄媚地眨着眼睛,仿佛在说着不知名的暗语,“星星们未必能看得懂吧?毕竟它们是不同‘族类’啊……”元骁悠悠地自言自语道。
一进浴室的门,元骁就被满眼漆黑的装饰震撼了,除了白色的浴缸外其余屋内的所有壁砖、地砖、天花板均是漆黑一片。那白色的浴缸置身于此就仿佛暗夜里阴沉沉的海面上孤单飘零着的一只艘色小船,形单影只、无依无靠。她突然对方程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感,他是怎么死的呢?又是如何成为借阳人的呢?
元骁将头缓缓浸入水中,稍稍有些发烫的水让她全身都放松下来,当她忽然想起自己红肿的脸颊时,忙从水中探出头来伸手去摸,却发现之前肿得动下嘴角都疼得不行的面颊此时竟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到底是什么时候消肿的呢?此时回想起来,从异牟禽见到自己时就压根没有提起这伤,倘若落在他眼里,必然要大惊小怪一番。如此说来,就是在他来之前肿胀就已经消失了?”元骁摸着自己平滑的面颊,百思不得其解。
方程卧室内厚厚的黑色窗帘已经拉上,床上的被单也都换过了,散发着清新的洗衣液味道。元骁穿着方程的一套浅灰色卫衣躺在舒适的大床上,眼望这间比浴室黑得更加彻底的房间。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橙黄色台灯宛如远方孤岛上的灯塔,在一片死一般的孤寂中默默温润着人心。
“睡吧,睡到自然醒,不会打搅你的”方程说罢,起身准备离开。
“讲个故事听吧!我从小睡前就没人给讲故事,你来给我讲一个吧!”元骁叫住了已经离开床边的方程。
方程犹豫着停住了脚步,最后还是回身走到床边屈膝跪在厚厚的地毯上,轻声问“你想听什么故事?小红帽和大灰狼?白雪公主?”
“你当我三岁小孩啊?就讲讲你是怎么死的吧!”
方程苦笑道“我怕你听了我的故事就睡不着了,就算睡着也会做恶梦的。我从没给人讲过睡前故事,也不会讲什么有助睡眠的故事,就给你念几段词吧”
“什么词?”
“‘纳兰词’,是位名为纳兰容若的清代词人所作的词,他的词是我最喜欢的,我现在就念来给你听一听。”方程说罢,见元骁并未出言反对,就自顾自吟了起来“白衣裳凭朱阑立,凉月趖西。点鬓微霜,岁晏知君归不归?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换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这是一首怀念友人的词”方程轻声解释道“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位翩翩公子、一袭白衣凭栏而立,眼望月色西沉,冀盼传书雁归信至,又叹尺素稀少,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尺素’吧?古人有‘雁足传书’和‘鱼传尺素’的说法……”
“等等!”元骁疑惑着打断了方程,“其实我对‘吃素不吃素’的倒不好奇,只是你让我联想一位‘翩翩公子’,我就实在办不到了,他怎么能‘翩翩’得起来呢?”
“那你说说,怎么就‘翩翩’不起来呢?”方程无奈地问道。
“你想啊,你之前说了这词人是清朝的,清朝人可都是剃得半拉秃瓢,我一想到那半拉瓢,就怎么也无法将那人与‘翩翩公子’联系起来!”元骁颇为认真的回答。
听到如此荒诞理由方程顿时哭笑不得,只苦笑着摇摇头道,“好了,我接下来就只给你念词,不再给你解释啦,你自己理解吧!闭上眼睛,别说话了啊!”
元骁悻悻地撇了撇嘴,闭上了眼睛。
方程见状无奈地无声轻叹了一下,又浅浅吟了起来“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归鸦。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已经发出缓慢而均匀呼吸的元骁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秒睡。
原本已算圆满完成使命的方程却并未急着起身,而是用自言自语般温柔舒缓的语调低声继续念道:“Thissongofminewillwinditsmusicaroundyou,mychild,likethefondarmsoflove.Thissongofminewilltouchyourforeheadlikeakissofblessing.Whenyouarealoneitwillsitbyyoursideandwhisperinyourear,whenyouareinthecrowditwillfenceyouaboutwithaloofness.Mysongwillbelikeapairofwingstoyourdreams,itwilltransportyourheattothevergeoftheunknown.Itwillbelikethefaithfulstarofoverheadwhendarknightisoveryourroad.Mysongwillsitinthepupilsofyoureyes,andwillcarryyoursightintotheheartofthings.Andwhenmyvoiceissilentindeath,mysongwillspeakinyourlivingheart.(我的孩子,我这支歌将扬起它的乐声萦绕在你的身旁,好像那炽热的爱之翅膀。
我这支歌将抚摸着你的前额,好像那祝福的亲吻一样。
当你独处时,它将坐在你的身旁,在你耳边微语着;当你在人群中的时候,它将围绕着你,使你超然物外。
我的歌将成为你梦的翼翅,它把你的心移送到未知的岸边。
当黑夜遮蔽了你的路时,它又将成为照耀在你头上的忠实星光。
我的歌将伫立在你的瞳孔里,将你的视线带入万物的心里。
当我的声音因死亡而沉寂时,我的歌仍将在你年轻的心中吟唱。)”
此时,望着元骁安详的面容,方程实在很难将眼前的她与工厂中那个色厉荏苒的人联系起来,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那个心狠手辣的她或许才是真正的她”异牟禽侧卧在紫色金丝绒沙发的贵妃位上,左手支着头,对沙发另一头的怜风与悯月说。
“今天在那工厂内刚一见到她我就隐隐感觉她有些不太对劲,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身上那股强烈的阳气即使隔得老远都感觉得到。可今天即使近在咫尺,却也只能感到她身上的阳气与普通人并无差别。然而就在见到那老恶棍等人后,她身上竟反倒发出了阵阵阴寒之气,阳气如同被压制住了一般显得更加微弱了。”叫做怜风的女子轻蹙着眉,一双杏眼满是迷茫地望向异牟禽说出了自己不解。
异牟禽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沉默了片刻,才悠悠开口道:“你的感觉是对的,今天颦儿身上的确透着一股浓重的阴气,但依我看来却并不是阴气压制了阳气,反而更像是一直被阳气压制的阴气终于冲破屏障渗透了出来。怎么说呢?从第一次见到颦儿,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身上的阳气像是被强加上去的。形象点儿说就像被人裹上了一层满是阳气的棉被,目的是为了包裹住她身体内原本就存在的某种东西。而从今天的情况看来,被那层满是阳气的棉被包裹住的正是她体内极重的阴寒之气。”
“这么复杂?那到底是为她做的这些呢?”名唤悯月的女子好奇地插话问。
异牟禽面对悯月的发问摇了摇头表示他对此事也毫无头绪,半响后忽又说“其实,我更好奇的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做到这样的事,活了这么久,还真是很少有能难住我的问题,可颦儿身上发生的这档子古怪事却当真是难倒我了”
“那依公子看来,今天她身上的阴气是因何冲破了外层的阳气渗透出来的呢?”悯月继续发问到。
“你们应该也感觉到今天那间工厂内,特别是放着许多木乃伊的那间屋内异常强烈的阴气了吧?我想那便是颦儿体内阴气外渗的原因,那间屋内的木乃伊必定是带着深深的怨念离世的,死后产生的怨气将那间屋内的磁场都几乎扭曲了。颦儿在那老恶棍手中想必也受了不少刁难,心中的怨愤之气便与工厂内的怨气无意间产生了共鸣,以致引导着她体内的阴气冲破阳气的阻隔控制了她的部分心智,使她性情大变。但那工厂内的阴怨之气还是未能强烈到使颦儿体内的阴气被全部释放出来,因此她今天在见到冥枭的人后,神智还是渐渐清醒了一些。”
悯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又问道:“那么依公子所言,将来倘若有不知死活的人,将她引到一个极阴之地,那么……”悯月迟疑着没有说下去,只竟自在心中构想出了一副恐怖万状的画面。
异牟禽放下支着脑袋的胳膊,仰面躺倒,盯着天花板,沉吟片刻后道“如果当真有那样的时候,我唯愿自己能陪在她身边,不让她的手沾上任何污浊的东西,为她代劳一切她想做的事。”
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才醒来的元骁,本因一夜未归无法向家人交代而忐忑不安着,却被方程告知老杜等人已将事情安排妥当。好奇追问之下才得知,这些人竟为她弄了个替身蒙混了过去,对自己的替身万分好奇的同时,元骁也深深感到家里人对她的漠不关心。替身即使弄得再相像也不会一模一样吧?况且说话的声音又怎么会全无异样呢?可这种伎俩居然能把家人全部蒙骗过去,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并不是冥枭派出的替身的伪装技艺有多高超,而是她的家人到底有多冷漠。
在方程家吃过饭店送来的外卖后,元骁换上了唐虹为她送来的一套新衣服准备回家,何冬铭便与方程一道将她送至她家附近的一个公交站点旁,嘱咐了几句让她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之类的话后,就驱车离开了。
送走元骁后的方程与何冬铭径直去了杜维章的中药店,一上到药店的二楼,何冬铭就迫不及待地将在那间冷鲜肉工厂内所目睹的元骁的反常状态汇报给了老杜。
杜维章越听越惊,同时也将后来赶去那间工厂善后的组织成员对厂内活着的几人审问中听到的关于元骁狠辣行为的描述告诉了两人。何冬铭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提前让她加入甄选吧!让白无常帮忙好好瞧瞧她。”老杜紧皱着眉苦思了片刻后说。
“先让她恢复一阵吧,现在她的情绪还不太稳定,可能没办法扛过些测试,过段时间再说吧”方程不动声色地回答,语气中却有不容置喙的坚定。
老杜轻叹一声,无奈地转身背向方程摇了摇头,向楼梯口走去,临迈步下楼时,忽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别过界了,对你对她都没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