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钟声一响,所有的同学便都开始了闭关。
千裳按照玉简上说的,开启了青狐峰的防御法阵,将座石安放在宫殿的中央,把门窗都关好,然后打开装着清灵光的瓶子,亮晶晶的金色光点立刻飞得满屋都是;在座石前面,朝东的地方,她摆了一只三足的青铜小鼎,将一小片一小片云一样的雾碎倒了进去;那些断鸿声里、落日沙和残骨鸣,她每样用簪子尖尽可能少的挑了一点点,用小瓷瓶装着放到了屋子最远的角落,剩下的全部密封起来。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锦盒——昨天夜里她将玉石箜篌放在了里面——将两粒珠子一样闪着白光的静语塞进耳朵,坐到了座石上。
那个卖座石的老头说的实在很有道理——这块石头表面崎岖不平,坐上去都费劲,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来,千裳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坐稳,根本就没心思想别的事,自然就不会分神了。
刚开始一切都很好,清灵光散发着明亮的光芒,雾碎使整个屋子都萦绕着淡雅的香气,静语里响着安静、和缓的乐声,千裳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灵台处于虚空之中,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心灵之光在静静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虚空一下子暗了下来,远处有琴声,一阵一阵的飘过来,盖过了静语的乐声。
渐渐地,琴声清晰了起来,不再是远处的缥缈之音,而是就响在千裳耳畔。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千裳无意识地皱起了眉。
琴声悠扬,婉婉而歌,萦绕在千裳心灵深处。但千裳潜意识里觉得,这不是琴声。
琴有九德,为君子之器。但这阵琴声,即便千裳不懂音律,也听得出这是靡靡之音,软媚娇柔,全无君子之风。
不对劲啊......千裳迷迷糊糊地想,意识有些涣散。
琴是不应该弹奏成这样的啊......
然而即使明知这琴声有问题,她的意识还是不受控制地循着琴声而去。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光点,随着她的靠近而逐渐清晰。
是千裳在禁山石室里见到的那张琴。
但是又不一样。这张琴是崭新的,琴身闪闪发光,上面有腾飞的凤鸟图案;琴弦洁白无尘,第六根弦则鲜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滴下血来。
此刻,那张琴就悬在半空中,琴弦自己拨动着,所有的声音都来自第六根弦。
千裳停住了,茫然地抬起头。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天地翻了个个儿,她一下子掉了下去,下面出现了一个水池,她正掉在水池里,溅起无数水花。
水池里的水是滚烫的,千裳挣扎着浮起来,才发现这其实是血,一池滚烫的血。然后,眨眼之间,水池变成了无边无际的血海。
“想活下去吗?”
一个亦男亦女的声音从琴中传来;琴声仍然在响。
“你是谁?”千裳在血海中游着,抬起头。
“我是琴。”那个声音说。
“你不是。琴声不会这么放荡,琴也不会这么残忍。”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仍然问:“想活下去吗?”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千裳紧紧盯着它。
“想活,就喝一口血。”那个声音放软了,诱哄着,“只要喝一口血,你就会获得重生的能力,拥有世间最强大的法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我还可以放你离开。”
“我凭什么相信你?”千裳冷笑着问,在血海中沉浮。
“我有这个能力,使你生,使你死。”声音仿佛因为自己不被信任而恼怒,“这些新鲜的血,带着人体的温度,因为无辜惨死的怨毒而充满着邪恶之气。来吧,只要喝一口血,你就可以脱胎换骨,从血液中传来的邪恶,将会使你的地位与法力达到从未有过的高峰。”
千裳眼前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场景,那里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的脖颈上有一个大口子,血一滴一滴的流出来,流进血海里;他们的嘴张得大大的,眼球几乎要迸出眼眶,里面满是血丝;他们的尸体被倒吊在血海之上,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在做什么!”千裳大吼,愤怒和恐惧几乎让她忘记了呼吸。
“我说过我有这个能力。”那个声音洋洋得意道,“怎么样,喝不喝?”
“我死也不会喝的!”千裳的喊声在这虚空之中留下了回声。
那个声音只是“嗤”地发出一声嘲笑,然后便再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这里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概念——千裳为了不让自己沉下去只能坚持游着,但她的手脚渐渐疲惫无力,滚烫的鲜血灼烧着她的肌肤,浓郁的血腥味让她直犯恶心,湿透的衣服坠着她直往下沉,而不停歇的琴声则又引诱着她堕落.....
过去了多久?几天、几月、还是几年?有好几次千裳都沉了下去,只是信念,让她又挣扎着浮了上来。
可是这次,是真的不行了吧......
千裳吐掉呛进嘴里的血,觉得身子就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千裳自暴自弃地想,干脆淹死她算了。
就在她打算放弃挣扎的时候,远处飘来一个绿色的光点,千裳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想看清楚,没想到光点径直飘到她头上,开始绕着她缓慢地旋转。
光点下了一场细雨,以千裳为中心的半平米内都受到了绿色细雨的润泽。细雨落到之处,血海变得清爽、温凉,千裳身上的疲累也一扫而光。她惊愕地瞪大眼睛,伸手想要抓住这个给了她生的希望的光点,然而细雨只下了几秒钟,绿色光点就慢慢消失了。
“不,回来!”千裳徒劳地喊,但只抓住一手空气。
虽然绿色光点消失了,但千裳心中仍然重新拥有了希望——起码在这里,当她支撑不住的时候,还有一个东西(姑且称之为东西吧)帮助她。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每当千裳支持不住时,那个绿色光点就会下一场小雨,不知是第几次下过雨后,当千裳又一次恢复了体力时,她想起了那把匕首。
她不知道拿出匕首会有什么后果,但是,她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比起永远半死不活地困在这里,任何后果她都愿意尝试。
现在她唯一担心的,就是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意识,指环不在这里,不知道能不能取出匕首。她试了几次,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匕首的存在,但就是无法拿出来。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当千裳再一次疲惫不堪时,她觉得自己好像能碰到匕首了。她试探着向虚空抓去,一下,一下,又一下。终于,她抓住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把它从虚空之中拽了出来。
匕首的红光即使在血海之上也丝毫不显黯淡,相反,它的光芒愈发明亮刺眼,好像一头猛兽因为嗅到了血腥味而兴奋。千裳小心翼翼地让匕首尖碰到海面,一瞬间红光大炽,匕首疯狂地吸着血,身上迅速增厚着泥巴似的外壳。
千裳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极为错误的决定,下一秒,她就举高了匕首不让它再碰到血,但匕首拼命挣扎着想要脱离她的手跳入血海,琴声也变得急促起来,血海翻滚如波涛。
就在千裳呛了一大口血,觉得匕首马上就要脱手而出时,那个绿色的光点又慢慢飘来了。
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希望,千裳原本已慢慢松开的手重新攥紧了,胳膊举得笔直如一杆直插天空的枪。
当绿色光点飘到她头顶时,那个沉寂许久的声音咆哮起来:“放开它!把它扔到血里,混蛋!”
千裳不理它,绿色光点也不理它——绿色的雨丝飘了下来,落到匕首上,匕首冒出缕缕白烟,泥巴似的外壳变薄了,与此同时,靡靡的琴音也停了下来,琴弦发出刺耳的噪声,像指甲划过玻璃,又长又尖地想着。琴在半空中痛苦地翻滚着,发出愤怒的叫喊:“你这个混蛋!我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我必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次雨没有停。
绿色的雨丝不断飘落,血海慢慢变成了碧波,疲惫至极的千裳仰面浮在碧波上,很快睡着了。
睁开眼睛,一切都还是原样。
千裳从座石上跳下来,掏出那两粒已经没有了声音的静语。雾碎已经逸散没了,清灵光倒还闪着微弱的光芒,与映在地面上的星光交相辉映。
千裳走到装雾碎的小鼎旁,那里放着一只三寸来高的水晶瓶,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液体。这个水晶瓶是用来计量时间的,每过一年计时瓶里就会增加一定量的金色液体,千裳买的是十年量的计时瓶,如今瓶子满了,说明千裳闭关已经超过了十年。
十年居然过得这么快,千裳感到很不可思议。除了她的身子长成了十岁的模样外,几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她看向桌子上的锦盒,心顿时一沉——玉石箜篌仍静静地躺在里面,天幕漆黑,就和她刚从幽隙夜场回来时一样。
躺在床上,千裳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有一些很模糊的东西,琴声、绿色光点、血海。等她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钟声响起,千裳离开青狐峰,在赶去晨昏塔的路上遇到了焱云舞。
“你们也出来了?真巧,我也刚出来。”千裳同他们打招呼。
焱云舞和凤魅脸色古怪地看着她,最后焱云舞道:“我们早就出关了,你知不知道你闭关了多久?”
“十年啊,”千裳疑惑地看着他们,“难道你们不是吗?”
凤魅摇摇头,慢慢说道:“我们七年前就出关了,你闭关了整整十七年。”
“什么?”千裳惊愕得张大了嘴,“可是......可是计时瓶明明显示是十年啊!”
“那是因为你的计时瓶是十年量的,到了十年它就会自动停止计时。”焱云舞道,“说吧,你到底干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干啊,”千裳彻底懵了,“我就按照端冥老师说的做了,醒来就是现在了啊。”
“好吧,”焱云舞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我们看你这么久没出来,想去找你又被防御法阵挡住了,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你们说,”千裳满怀希望地问,“我闭关了这么久,端冥老师会不会奖励我?”
“奖不奖励的不知道,不过,”凤魅看了她一眼,“你落了七年的课没上,这是一定要补的。”
千裳的脸垮了下去:“不是吧。”
“对了,”焱云舞突然想起来,“宫商不是在你那里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宫商,千裳的心情低落下去:“我不知道,她现在还是原形,我看不出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晨昏塔前的广场上,珩离墨正等在那里,看见千裳,他显得很高兴。
“千裳,”他走过来,“你终于出关了,再不出来,云舞恐怕就要打上去了。”
“不至于吧。”千裳偏头看了看焱云舞,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自然一点,“嗯,你们现在已经上了多少课了?”
“非常多。”珩离墨严肃起来,“你落了整整七年的课,皇幼院会找时间让你补回来的。”
“整整七年啊。”千裳垂头丧气道,“我得补多长时间啊。”
“你去问端冥老师吧,”他们向晨昏塔走去,“她说过让你一出关就去找她的。”
晨昏塔看上去很纤细,但内部空间却要比在外面看上去大得多。塔的第一层是公共空间,所有老师的办公室都在这里。
千裳找到一扇挂着“冥想”牌子的门,敲了敲。
“请进。”
千裳走了进去。端冥的办公室就和她的人一样严肃整洁,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一架靠墙的大书架和窗前的一套桌椅外没有任何东西。
“你出关了?”端冥抬头看着她。
“是的。”
“很好。”端冥虽然没笑,但语调明显变得轻快了,“你大概是皇幼院成立以来闭关最久的学生了。十七年......你落了七年的课,对不对?”
“是的。”千裳真心希望她能忘掉这件事。
“那么,从今天起,”端冥的声音恢复了严厉,“每天的课结束后,你要按照你落的那些课的顺序去找老师补课,每天一科。”
“可是,这样做不会打扰老师们休息吗?”千裳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不会,老师们愿意为了学生的成长做出奉献。”端冥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向那些老师询问你的课程进展的。”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掉,“我知道了,老师。”
走出办公室,千裳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未来的这几年,她一定会过的非常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