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答话,千岁忧已钻进了船舱,站到了我身边,抢先答道:“在下,千岁忧。”
卓紫阳将这个名字消化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了惊愕之色:“莫不是江湖上号称紫阙轻侯的千岁忧?”
千岁忧故作低调,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江湖谬赞,正是不才。在下对卓掌门倒是久仰得很。”
卓紫阳也客气道:“抬爱抬爱。”
天玑拉着我已在船舱里寻了个座,顺道问我:“师父,紫阙轻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你千叔叔比较烧包,自己给自己取的,爱穿紫色衣服来自帝都城阙的年轻公侯。”坐下后,旺财伏在我脚边,天玑也挨着我坐了。
起初就脸色奇特的紫衣少女坐在我对面,此际脸色越发嫣红,趁着卓紫阳同千岁忧客套的工夫,抬脸看了我一眼,“慕先生,上回实在是得罪了。”
“啊?什么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紫衣少女脸上神采瞬息万变,“慕先生不记得上回在桃花坞,晚辈不得已,向先生讨教过?”
我想起来:“啊,原来是这件事,我说怎么看你有些眼熟呢。”
紫衣少女忽然间腮染红霞,却又欲语还休。
挨着我的天玑默默将她看了看,扭头向我,“师父,我饿。”
我拿起包袱解开,取出几块酥糖,天玑趴过来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小口,又掰下一块,递到我嘴边。我原想留着她吃,见她坚持要喂我吃,我也就不坚持了。
紫衣少女忽然垂眸不语。
就在我们饥肠辘辘毫不掩饰之时,卓紫阳终于命弟子取出储备的干粮,招待我们一顿晚饭。
起初千岁忧对这个请我们上船明显居心叵测的掌门很不待见,此时也并没有多少改观,是以对食物顾虑重重,不时暗示于我。但当着众多九嶷弟子及其掌门的面,我们总不能现找出一支银针来试试毒,何况现在江湖人心不古,有些奇毒,银针也未必试探得出。
我率先摸起一只馒头,送到嘴边,还是吃了再说吧,反正我也不怎么怕毒。谁知天玑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猛地塞进自己嘴里,还含糊一声:“师父我饿。”
我和千岁忧都揪着神色关注天玑,见她迅速咽下半个馒头后并无异样,才终于放下心来。我准备去重新拿只馒头,天玑不动声色地拦下我,把自己剩下的半个馒头塞给我:“师父,我饱了。”
我知她是怕其他馒头不干净,可是她明明不爱吃馒头,还勉强吃下去半个。
九嶷弟子们对我们三人的举止不是太理解,想必都是些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可我的三徒弟明明也不大,也未经过江湖历练,怎就有那么深的心思。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我忧心忡忡地啃着剩余的半个馒头。
卓紫阳不可能看不出来,老狐狸一样的脸上露出几许深意,也不说破。
“慕老先生连夜赶路,不知是要去往哪里?”
我信口胡诌道:“啊,因为蜀山的长老和代掌门都把我错认作他们的掌门,所以为免再被骚扰,我准备去蜀山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暗中替飘涯子查探拜月教主的事情,当然不能透露给旁人。
卓紫阳半信半疑,却换了话题:“对了,上次在桃花坞多有得罪,慕老先生不会往心里去吧?”
吃人嘴短,我立即道:“当然没有。”
闭目打盹的天玑不紧不慢念叨一句:“不入流的东西怎可能去得了我师父心上。”
卓紫阳脸色大变,气氛顿时紧张。
我圆场:“我这小徒弟就爱乱讲梦话,你们不要见怪。说起来,卓掌门包下这艘船,是打算去哪里?”
“怎么,本月十五中秋,江陵城主召开武林大会,慕老先生不知道?”卓紫阳语气略古怪。
我当然不知道,惊讶地问:“江陵城主,是谁?为什么要召开武林大会?”
九嶷弟子一片窃窃私语,好像我不知道江陵城主这件事非常不可理喻。
千岁忧看不过我如此浅薄,“慕小微你对如今的江湖所知太少了,江陵城主近些年声名鹊起,无门无派却武功深不可测,据说可号令半个江湖,其名望与蜀山掌门不相上下。传说就是蜀山前掌门再世,哦也就是你,都未必是其对手。”
我肃然起敬:“啊,久仰。”
千岁忧横我一眼:“明明都刚听说,你哪里来的久仰?”
我以不耻下问的眼神看向千岁忧:“那这位江陵城主开武林大会是要做什么?”
千岁忧想了想:“难道他想让各派选他做武林盟主?”
卓紫阳咳嗽一声,打断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对话:“江陵城主广发英雄帖,乃是邀请名门大派掌门及代表一起商讨振兴中原武学,以对抗西方魔教与苗疆拜月教。”
“西方魔教?”我意有所询。
“西方须弥山的须弥宫。”卓紫阳紧盯着我。
天玑蓦然睁眼,一道煞气溢出,只在瞬息间。我将她看了一眼,她无辜地一眨眼,又软绵绵地阖目休憩。
不知是否有所察觉,卓紫阳将目光转向了天玑。我忙道:“天色已晚,小徒挨不过途中劳累,现在困乏得紧,不知船上可有休息之所?”
“紫陌,带慕老先生三人去休息。”
船舱内果然别有洞天,房间便有十来间。紫陌,也就是那位紫衣少女,给我们腾了两间房。天玑一间,我和千岁忧一间。
安顿好天玑睡下,我交代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隔壁和她千叔叔一起,不用害怕。天玑把我胳膊拉住,顿时就顺其言,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我看她目光颤颤,睫毛扑扇,便软下心温言道:“为师就在近旁,便是睡着了也能听见你这边的动静,赶了这些路,肯定乏了,早些睡吧!不睡?不是困了吗?难道是认床?”
天玑望着我,赶忙点头:“嗯嗯,认床。”
认床能有什么办法,我头疼地想。
天玑仰着脸,替我想着对策:“就像以前那样睡,就不认床了。”
“以前哪样睡?”
“就是跟师父一起睡啦。”
趴在房门口的千岁忧神情复杂,候在一旁的紫衣少女紫陌也神情复杂。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多复杂的神情。
我耐心给小徒弟讲解:“以前你还小,师父可以带着你一起睡,现在你长大了,就要自己睡了。”讲完我也很是心情复杂,小小的可爱模样,一下子长大了,总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没养过孩子的,大概体会不到这种微妙的情绪。
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的天玑不是太明白地松开了我,以一种被嫌弃了的姿态默默坐到床边,不时看我一眼。
虽然我是比较容易心软,但原则上的事情还是要坚持的,想罢我就转身走。
“师父。”身后怯怯喊了一小声。
“要不为师就在这里打坐呆一宿好了。”我回身。
千岁忧:“……”
最后还是等天玑睡着后,我轻步出了房间。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千岁忧早已睡得横七竖八,我随便和衣躺下,沉入浅眠。
夜半,如何也睡不踏实,甩掉千岁忧搭我身上的一条胳膊,静卧片刻,并未能感知隔墙一侧的动静。闭目开启神识,天玑不在房中。
虽然夜里清凉,但不得已起身推开房门上甲板吹风怎么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何况,还未走上甲板就强烈感觉到两股气息争锋相对,纠缠不绝。
江河之上,半弯弦月高悬,清辉照余波,我走上舱外甲板,站到了出口处。
衣裳单薄的天玑正以内力压制卓紫阳,二人交手过招的手势类似,内息却似乎大相径庭。卓紫阳额头已见细汗,天玑也好不到哪里去。须臾后,卓紫阳卖个破绽,看似不济,天玑趁机侵入,正中老狐狸下怀。卓紫阳调出后招,一股浑厚内息喷薄而出,手风一起,袭向天玑面门。
我一闪身,一抬手,截住了卓紫阳出招到中途的手掌。
“师父?”天玑劫后余生,又惊又惧。
“慕老先生?”卓紫阳也是未曾想到我竟在此时此刻出现,惊愕中下意识想从我钳制中抽回手掌,自然没有那么容易。
“卓掌门可否给我解释一二?”我没甚表情地站在二人中间。
卓紫阳冷哼一声:“慕老先生护短在下也是领教过的,如今怎么解释,只怕也是卓某以大欺小,欺负了您老人家的徒弟了。”
我扫他一眼:“难道竟是小徒半夜不睡觉,故意跑上甲板来欺负了卓掌门?”
卓紫阳额头青筋跳了跳:“我若说真相与慕老先生所言出入不大,你会信么?”
“我只知自己所见是卓掌门以长辈之尊使诈,还对小徒下手无情,若非我及时赶到,此刻怕是小徒已命丧你手。”言罢,我一甩手,被钳制之人连退十来步,一直撞到船舷才稳住身形。
“慕太微!你……你早晚一天纵徒行凶!”喷出一口血的某人愤懑放言后,败退离开,入了船舱。
我看向舷外月色。
“师、师父……”天玑磨磨蹭蹭到我跟前,飞快看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没搭理她,继续看月色。
她又飞快抬头看我一眼,垂头,“师父,其实我……”
“好了,回房睡觉吧。”我收回视线,现在确实不是赏月的好时光,江风太凉,月太冷。
“师父,是徒儿故意把卓紫阳引到甲板,试探他内功的,没想到徒儿低估他了!”一口气解释完,生怕我不听。
“我知道。”我理理被江风吹乱的衣袖,引她走到避风处。
“师父知道?”天玑惊愕地看我,“师父怎么会知道?而且,师父不是对卓紫阳说,不信他的么?”
我对这徒弟表示很无奈,“难道为师要说相信他,叫你受罚么?并且,他吐血,主要是你逼他使出全部内力后受了伤,不是我打的。为师从不对人下那么重的手,今夜居然害人吐血。为师不想见血,会睡不着。”说完扶额,表示很晕眩。
天玑瞪大眼,直直望着我:“师父这么厉害,居然晕血?那徒儿以后不会让您见血了。”
我放下袖子,笑了一笑,“以后有事,同为师商量,不要鲁莽行事。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天玑仰头看我,目光粘粘的,“徒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