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凭心而说,孤倒是更喜欢邹义陪在身边,更舒畅些。”,既然话已经开了头,朱常洛干脆继续说了下去。
“奴婢确实不如他机灵。”,听到这里王安也不禁略微有些尴尬。
“可你处事却是谨慎,处处为孤着想。”,朱常洛却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孤心里有话,倒还是宁愿和你多说些。”
“太子爷如此看重奴婢,奴婢虽粉身碎骨也不能为报。”,王安的喉咙里,也“咕隆”响了一声。
“你又说这些。”,朱常洛立刻皱了皱眉头:“下回再这般说话,着你去灶火间里当几天差,想到了再回来。”
“哪里不是伺候太子爷不是。”,王安却是涎着脸皮,嘿嘿笑了几声:“能跟在太子爷身边,即便是烧柴火,奴婢也是愿意。”
朱常洛摇了几下脑袋,似乎也是对王安无可奈何,恰好刚穿好了衣裳,外头的钟鼓楼上,已是声音大作,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卯时。
“曹化淳那里若是好了,这便就去吧。”,朱常洛侧耳听了一阵,开口说道。
“哎。”,王安应了一声,唤了一名内侍过来,让去叫曹化淳,自己却仍陪在朱常洛身边。
“奴婢这几日里,听说了一件事情,不知道太子爷想不想听。”,见朱常洛已经准备好了出门,王安的嘴角却又扯了几下,开口说道。
“且说来听听。”,朱常洛也是知道,王安若是真不想说,便就根本不会提起。
“奴婢听说,前日里福王也送来了折子,要回京城里来探视皇上。”,王安也是停了半晌,方才是开口说道。
“他来与不来,孤又岂是能做得了主。”,朱常洛低头略思量半刻,却是在脸上展出一丝笑来:“他若真有孝心,岂不也是好事。”
“那就是奴婢多心了。”,王安连连点着脑袋,将朱常洛引出殿外。
等出了门,见曹化淳已经提着食盒在外面等着了,顿时松了口气,向着曹化淳点了点头。曹化淳会意,立刻在后面跟上。
慈庆宫和乾清宫虽然都在紫禁城里,可是走着去,也要有一两里地的路程。到了殿外,可巧是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也在。
三四月间的京城,卯时尚且天色还未大亮。朱常洛身边带着的人也不多,卢受仔细看了好几眼,方才认出来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爷为何这般早就过来请安。”,朱常洛的到来,似乎让卢受也觉得有几分意外。
“父皇可醒了?”,朱常洛也不多说,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寅时末就已经醒了。”,卢受看起来,有几分忧心忡忡:“如今正躺着蓄神。”
“万岁爷子时初才睡,到了寅时却又醒了。奴婢只怕这样下去,万岁爷的龙体……”
“可用过膳食了?”,朱常洛又问。
“只吃了一口米糕,便说没胃口。”,卢受脸上的忧色更重:“万岁爷自家也说,虽是饿得慌,却是吃不下。”
“孤这里备了些吃食,兴许能帮父皇开一开胃口。”,朱常洛转头看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连忙又上前几步,把食盒托给卢受去看。
“太子爷有心。”,卢受看着眼前的食盒,也不好在外面就打开来看:“只凭太子爷的这份孝心,没准皇上一高兴,能多吃几口。”
卢受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却仍是不以为然。皇上自从去年染病之后,胃口一直不好。御膳房里,把能做的菜式几乎都做了个遍,几乎就差要派人去海外仙山求取菜经了,可即便如此,皇上却还是最多尝上一两口就丢下了筷子。
不过,既然太子已经把吃食送过来了,姑且一试也是无妨。想到这里,卢受立刻向着朱常洛欠了欠身:“奴婢这就进去看看,若是皇上精神好些,便请太子进去。”
“有劳卢公公了。”,朱常洛拱了拱手,目送卢受入内。
只是卢受入内之后,只过了不足半刻工夫就走了出来。看着朱常洛的眼里,却带上了几分歉意。
“皇上虽是醒着,可精神却不太好。吩咐太子爷将东西留下,若要想拜见,等下午时分再来。”
“既然是父皇的意思,孤自然从命。”,朱常洛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失落。点了点头,吩咐曹化淳将食盒递给卢受。
卢受接过食盒,向朱常洛道了声安,又再进去了。
“如今时辰还早,太子爷不如再回去歇息片刻。”,见太子殿下在原地杵立了许久未动,王安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劝道:“想来等皇上精神好些,饭食总是多少要吃些的。”
朱常洛并未回话,只是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和王安一起朝着慈庆宫而回。
乾清宫,东暖阁。
相比起已经逐渐明亮起来的殿外,东暖阁里却依旧显得有些阴暗。只有借着四周点着的蜡烛的光亮,才能清楚的看见对面的人影。
听见卢受的脚步声传来,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大被下,缓缓的转过一张略显消瘦的面孔,已经有些凹陷的眼眶里,却依然射出几点精光,看着眼前的卢受。
“太子走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床上的人影才是从卢受身上收回了目光,把脑袋靠在枕头上,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把话传给太子爷了。”,卢受垂手立在榻边,只是在嘴里说着话。
“他可还问什么了?”,能躺在乾清宫的龙榻上的人,自然只能是万历皇帝朱翊钧。
“这倒是没有。”,卢受如实回道。
“朕知道了。”,朱翊钧微微的点了点头,可是紧接着又发出一阵小声的咳嗽。卢受连忙丢下手里的食盒,斟过一杯温水,又扶着皇上坐了起来。
朱翊钧拿手托住茶杯正要去喝,可是杯沿刚送到了嘴边,却又忽得停住。
“你们多久没给朕照过镜子了?”,朱翊钧托着茶杯的手,直直的停在半空中,两道目光,也尽落在了杯中。
“皇上英伟,世人皆知。”,卢受却是嘿嘿的憨笑了几声,接过话来。
“好一个世人皆知。”,万历帝朱翊钧听了卢受的话,也不禁笑了起来:“莫非你把朕当作不知世事之人,好哄骗不成?”
“奴婢岂敢。”,卢受顿时就禁不住缩了缩脑袋。
“朕这一生,虽然除了当年随着先皇在裕王府里的时候,其余就连这紫禁城也从未踏出过半步,可这天下的大小诸事,却仍是多少知道一些。”,虽然明知卢受是在奉承,可是朱翊钧也并未多加责怪:“朕的相貌,即便是当年少壮时,也不过是个中人之相,何谈英伟二字。”
“奴婢嘴笨,万岁这个叫……”,卢受想了半晌,却终究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也是可惜唐大人不在身边,否则一定会提醒卢公公,那叫“王霸之气”。
“没想到,朕如今竟如此消瘦了。”,好在朱翊钧似乎并没有用心去听卢受在说什么,两道目光只是直盯着杯中。
“万岁爷……”,卢受这时候仿佛才是明白过来,禁不住轻轻的唤了一声。
“无妨。”,朱翊钧微微抬起骨节已经有些凸显的手,朝着卢受摆了一下:“你们不让朕照镜子,难道朕自家便就不知。”
“皇上适才不肯见太子爷,奴婢便已经是知道了。”,卢受的声音,无形之众忽得低沉了几分。
“朕这一生,最不喜别人为朕操心。”,朱翊钧望着手中的水杯,在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世人皆说朕不喜太子,可民间向来有言,‘长最亲,幼最娇’,太子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子女,向来也算是孝顺忠厚,朕如何会不喜?”
“市井流言罢了,皇上何必在意。”,卢受也跟着轻叹了几声,出言和道。
“难道当年的王锡爵,叶向高这些人,也是市井闲徒?”朱翊钧明显对卢受的这番话不算认可。
“朕当年确实是想过立皇三子。”,一时间,朱翊钧眼中也像是有些失神。
“这些事情,皇上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卢受略有些紧张的朝左右看了几眼,见四周两三丈内都只有皇上和自己两个,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朕难就难在,朕既想立皇长子,也想立皇三子。”,不知怎的,朱翊钧却仿佛是对卢受的话依旧充耳不闻:“可这天下的太子之位,却只能有一个。”
“若再用民间的话来说,朕这个人,偏偏就是喜欢‘抬杠’。”
“万岁爷所说皆是金口玉言,哪里会有‘抬杠’一说。”,不意间,卢受也被逗乐了起来。
“朕就是喜欢‘抬杠’。”,朱翊钧听了卢受的话,却像是起了童心一般任性起来:“当年他们让朕立太子,朕偏不立。他们要朕废矿税商税,朕也偏不废。”
“其实话说回来,朕已是天子,富有四海,要这许多钱财何用。”,说到这里,朱翊钧也不禁低头沉思片刻:“可朕若是不拿,便会被他们拿了去。朕虽对他们说,金花籽粒,乃是祖宗旧制,不可轻废,可朕也至多不过是居一屋,食一席,纵有再多钱财又有何用?”
“可户部里头,管的大多只是俸禄军饷。朕若是无钱,这诸军犒赏,百官封赐的,又该如何?难道他们把这份铅钱揣进袋中,朕还要再去问他们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