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唐旭眼帘的,是一条几乎长达百米的宽阔走廊。走廊的两侧,散布着上百个大小相等的藏书房。兴许是为了防火方便,每个藏书房之间,都被单独的一条走廊隔开,书房的墙壁也是用抹上了石灰的青石砌成。
每间藏书房内,又有一条斜斜的楼梯倚墙而上,将书房隔成挑空的两层。中间一座形似香炉的铜鼎中间,半悬着一座镂空的烛台。整个藏书库内,虽是人影绰动,却极是安静。
翰林院里的公房,唐旭已是见过。无论朝廷六部还是各司衙门,若论寒酸的话,几乎无出其右者。除了像赵秉忠这样资历极老的少数几个以外,其余的类似孙承宗和钱谦益等人,坐的都只是通间。而翰林院虽然名头极大,实际上属官却并不多。从历科殿试的二三甲里选出来的庶吉士虽也在翰林院中,却没有实授的官职。
初时唐旭还觉得有些不解,无论如何,翰林院也算是储相之地,如今寒酸未免有些做作的嫌疑。眼下见了这间藏书库,倒是明白了大半。只怕这些翰林学士和庶吉士们,过半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公房是否寒酸,倒也不重要了。
自汉代以来,若论典籍,无不论四书五经,而四书五经里,向来以《易经》为首。要编《句读录》,《易经》自然是绕不开的,所以唐旭和孙承宗、钱谦益三人,首先要寻得,也是汉代的《易经》。
藏着简书的书房,在书库里略靠里的地方。吩咐杂役来点亮了房内的蜡烛,三人从书架上取下《易经》的竹简查看,一边看着,一边在手边做些抄录。
兴许孙承宗和钱谦益是早就习惯了,可是唐旭手里捧着一束竹简,却是按捺不住的一阵阵激动。这可是真品的文物啊,还是这么完整的一束,若放到四百年后绝对是价值不菲,如今自己眼前,却是拾手皆是。若不是因为不方便随意走动,唐旭甚至还想找找看,这藏书库里有没有商周之前的甲骨文。对了,还有那部自清代以后大半失传的永乐大典,也不知道这翰林院里藏了没有。
所做的事情虽然极是简单,却也是极耗时间。呆在书房里,并不知道外面的日头,可是只翻阅了五六束简书,便听见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报时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到了午时。
孙承宗和钱谦益虽然兴致正高,可是到了时候,饭总是要吃的。
“朝阳门里,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其中的烩三珍颇有些滋味。”钱谦益当先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口说道,“不如让钱某做一回东如何?”
“也好。”孙承宗抬起头来看钱谦益一眼,略想一下点了点头。
与只是个西席先生出身的孙承宗和考着吃俸禄度日的唐旭不同,钱谦益原本就是东南大户人家出身,所以平日里并不缺少银钱花销,孙承宗倒也不和他太过客气。
“这等事情,也不是一二日里急切能做得完的。”孙承宗收起手边的纸笔,再转过身去看,却见唐旭仍坐在原处纹丝未动,只是继续奋笔疾书,于是忍不住喊了一句:“近贤也稍歇息片刻的好。”
听见孙承宗唤到自己的名字,唐旭方才是停下笔来,抬起头来,又看见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都已经在等着自己,于是也连忙站起身来。
“回两位大人的话,等过了今日,只怕在下便是不能再来了。”唐旭站起之后,微微叹息一声,方才开口说道:“故而想把这句读之法,再详加说明一番,留给两位大人指正。”
“这是为何?”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听见唐旭的话,顿时都是一惊。
“不瞒二位大人,如今卫所里已是下了调令,明日在下就要随军赴辽阳听命。”唐旭以实情相告。
“你不是在东城司礼里任职,如何又会调你去辽东?”钱谦益张了张嘴,愕然问道,“况且你如今已是过了恩考,不日间就要入顺天府学读书。”
“此事说来话长。”唐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无论其中有什么机巧,这饭食总是要吃的。”总算还是孙承宗更冷静些,“今日既然有钱大人做东,不如等坐下之后,再慢慢细说如何?”
“不错。”钱谦益也是点头,“若是力所能及,我等兴许也可以从中帮你周旋一二。”
因为是新开的馆子,所以位子并不难寻。进门之后,先招来掌柜,寻了一间二楼的单间坐下,钱谦益便迫不及待的开了口。
“其中究竟有什么机巧,还请唐贤弟说出来听。”
虽然面色上看起来还算是平静,实际上钱谦益心里已是极为焦虑。如今虽是已经听唐旭仔细讲解过两次,可是若真要编这《句读录》,其中还有许多关键需要唐旭再点明。
如今若是唐旭离去,凭自己和孙承宗两人,倒也未必编撰不出来,可是却难保能做到尽善尽美。若是做不到尽善尽美,编之又有何用。
既然事已至此,唐旭也不再隐瞒,略整一下思路,便从莫家的事情和倚翠阁外的遭遇开始,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给两人听。
“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唐旭刚及说完,钱谦益已是勃然大怒:“以公事为名,行挟私之举。”
“好一出釜底抽薪之术。”孙承宗虽不如钱谦益这般激动,可是把唐旭所说的事情在脑海里转了几圈之后,觉得可信,也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今近贤你既是过了恩考,想要脱离军籍也只在举手之间,于是便乘你尚未脱籍之时,先行使出手段来。”
“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岂是能做一卫的主官。”钱谦益忿忿接过话来,“孙大人,你我何不参他一本。天子亲卫,岂是能交到这等人的手上。”
“有子如此,此人的品行如何自然可知。”虽然唐旭直接说姜鲲鹏的并不多,说的大多倒只是姜平,可是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的智商都是不低,岂能想不到其中的幕后。
况且如今这年头,士林中人虽然背后多少也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对表面上的德行要求却是更高。不需要其他理由,纵然只是为官无德,或者是养子不教,都可以作为参奏弹劾的理由。
“你若是上疏,我倒也愿一同具名。”孙承宗又沉吟片刻,方才是继续开口说道:“只不过,近贤明日里就要赴军中听命,我等无论是上疏参奏,还是托人说项,只怕十天半月间,都未必能有回应。”
钱谦益一阵默然无语,孙承宗说的话虽然让人有些扫兴,可是确实也是实情。只不过真要等上十天半月,只怕唐旭人都已经到辽阳了,想要再捞回来,又要多费工夫。
“难不成,近贤这回非去不可了?”钱谦益看上去有几分沮丧。身为翰林院编修,对辽东如今的局势自然要比寻常人更清楚几分。虽然未必说就是虎狼之地,可是若说没有凶险也不可能。即使撇开这部《句读录》不说,钱谦益自认与唐旭还有几分私交,如果唐旭在辽东有什么意外,也绝非自己所愿。
“依孙某看,怕是至少要走上一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所谓军令如山,绝非儿戏,若是近贤明日不至军中,只怕当下便会成为待罪之身。”
“在下曾是听说,男儿当怀报国之志,如今辽东正是危急,在下若是从中能出几分力,未必不是幸事。”,听了孙承宗的话,虽然多少有些失落,可是也在唐旭的预料之中。
况且,唐旭自认,若论对辽东事态的掌握程度,只怕就连努尔哈赤本人也未必比得过自己。所谓乱世出英雄,在辽东这盘乱局里,自己也许能作为一匹黑马杀出也未可知。
“你能这般想,自然是好事。”孙承宗颇有些赞赏了点了点头,“只不过国家养士,绝不是只为了上阵厮杀,报效国家,也并不只在军阵上见。”
“听你适才所说。”孙承宗再沉吟片刻,“这一回你去辽东,是随在大同卫游击将军焦垣帐下?”
“正是。”唐旭点了点头。
“那此事兴许就有几分转机了。”孙承宗的脸上,顿时也展开几丝笑言。
“孙大人与那焦垣有旧?”钱谦益当下也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当年孙某中进士前,曾经在升甫公家中做过几年西席,钱大人想来也是知道。”孙承宗不紧不慢的说道。
“曾是听说过几回。”钱谦益点头回道。
“当年房升甫任大同巡抚时,曾经携家眷前往,孙某也曾随行。”孙承宗把当年的旧事说给唐旭和钱谦益两人听:“彼时焦垣可巧是大同卫里一名千户,常常在巡抚衙门里来往,也请我吃过几回酒。近些年来,也有过几封书信。”
“稍后回去,我便修书一封,等你到帐下时带给焦将军去看。”孙承宗转过头来,对着唐旭说道:“兴许不能免了你这回的差事,可是保你一时平安尚可。”
“这些时日里,我和钱大人在京中再为你周旋一二,想来再转回京中并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