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眼看着两边都是争执不下,忽然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从身后响起,声音虽是不大,却显得极为突兀。
“诸位大人的话,赵某都是听了。”紧接着,一道一直坐着未曾移动过位置的身形,缓缓的站起身来。
陡然间,刚才还一片喧嚣的东斋房里,一时间就都安静了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站起来身来说话的这个人,叫做赵秉忠。
南北二京的翰林院,算得上是大明朝的文坛荟萃之处。可既然是有人的地方,自然就要排个座次,翰林院里排座次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只看两点。
其一是看中进士的年头,中榜越早的,自然资历越老。其二便是看中榜的名次,名次越高的,分量越重。比如适才争论的最为激烈的孙承宗和吴宗达,都是万历三十二年的三鼎甲,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相差并不算多,若是换成其他人,只怕还没开口,气势上便要输了半分。
只不过,无论是孙承宗还是吴宗达,见到赵秉忠开口,都只能暂且停住了话。因为赵秉忠不但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而且还是当科的状元,如今的翰林院里,以此人的资历最高。所以今年的恩考,他才是主官。
“我朝向来以文章取士,故而我等主持兵部的恩考,虽比不上科举的紧要,可所最看重的,仍无非是文章而已。”
赵秉忠此话刚一说出口,立刻便引得吴宗达一干人等连连点头。
“只是当年太祖皇帝既然立下恩考的规矩,便是不欲使国之贤才遗漏。正如科举也分文举、武举,这文章上的造诣,也未必只尽在一篇锦绣文字上边。”
吴宗达刚刚还面有得色,听到此间,脸色不禁微微一滞。
“若依我看……”赵秉忠从孙承宗手中接过卷纸,左右略看一回,顿时不由眉头大皱,刚想说出来的下半句话,登时也是打住了口。
“这诗词与文章,当真是同一人所做?”赵秉忠看着手中的答卷,一脸的哭笑不得。
崇文门,莫家大宅。
翰林院里的事儿闹得虽然不小,但是唐大人一时间是不可能知晓的。实际上唐大人正忙,忙着雪中送炭。
京城里的事情,向来传得极快。兴武卫里虽都是军户,可是在京城呆的时间长了,多少也入乡随俗沾了些同样的习性。不过一二日间,莫指挥吃了参的消息,就已经在卫所内外传了个遍。
再加上今日早间,向来几乎日日点卯不缺的莫大指挥突然没了人影,似乎也坐实了这份传言。
兴武卫指挥使虽然不是什么紧要的官职,却也掌着卫所里上千户人家的富贵生计,前些日子里的莫家大宅,门边虽远及不上车水马龙的地步,但向来也不缺往来的人。
可是这一回,等唐旭走到莫家大宅门外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两扇紧闭的大门。
走上前拿起门环敲了好一阵,方才是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里隐约传来。
“在下东城司唐旭,请问莫大人可在?”唐旭听见动静,惟恐里面的人不知道是自己,连忙朝着门里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果然就听见门闩响动,紧闭的大门“吱呀呀”的拉开一条缝来。
“果然是唐大人。”来开门的,正是小厮王建,见外头站的确实是唐旭,顿时半是惊讶,半是惊喜。
“请问莫指挥可在家中?”唐旭略一拱手,算是行礼。
“我家老爷正在会客,既然是唐大人来了,且容我去通报一声。”王建欠身回道。
难道这雪中送炭烧冷灶的事情,都有人抢了?王建的话,让唐旭颇有些感到意外。
不过心里虽是想着,口中却自然不会说出来,点了点头,在院中站定。只等了片刻,就又看见王建折了回来。
“我家老爷请唐大人去前堂里坐。”
莫家前堂内,莫国用正与一人相对而坐。与唐旭前几次来时不同,这一回望见唐旭进来,莫国用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坐在上首点了点头,面色上虽有些阴郁,却也没有想象中的恼怒,让唐哥儿心里想好的一番话,竟是一句也没机会说出来。
“孙公子,这便是我曾和你提起过的唐旭唐贤侄。”抬了抬手,示意唐旭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之后,莫国用转过去,朝着身边的文士说道。
“哦。”文士略抬起头来,朝着唐旭看了一眼,浅浅笑道:“果然是少年俊杰。”
话刚说完,却是站起身来,“既然莫兄府上有客来访,在下也再不便讨扰,等过些时日,孙某再来。”
“莫某已备下水酒,孙公子何不略饮几杯再走。”见孙公子要走,莫国用自然免不了出言挽留。
“孙某今日前来,一者是探望莫兄,其二便是替家父传话。”莫国用虽是殷勤,孙公子却似是仍无意再留,“如今既然话已传到,莫兄切记便是。”
莫国用无奈,只得是送出门外。
再等莫国用重新转回坐下,原本尚且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是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气。
“莫某的事儿,唐贤侄可是知晓了。”一番沉寂之后,莫国用终于是开了口。
唐旭并不答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你……可也要走?”莫国用又是沉寂片刻,继续问道。
“在下既然来了,自然是要讨一杯酒吃。”唐旭微微笑道。
“好。”莫国用阴沉的脸上,渐渐的展开一丝笑来,“莫某总算没看错了人。”
“上回家母寿宴时所用的酒水,尚且有余,却不知贤侄想吃哪种?”
“柳泉居的老黄酒虽是醇厚,只是太淡,在下仍选‘莲花白’”
“不愧是我军中的男儿,就依贤侄的意思。”莫国用轻喝一声,立刻唤来下人,吩咐铺开了酒席。
兴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只两杯酒入口,莫国用的脸上,就泛出几分暗红。
“你既肯来,莫某自然欣喜。”莫国用继续自饮一杯,讪笑说道,“可我却又以为,这一回你不该来。”
“莫大人为何这般说?”唐旭抬起头来看着莫国用。
“莫某出身辽东军中,相比起昔日袍泽的马革裹尸,莫某不但苟活至今,更是做过了一任主官,安享了这许多年太平,已是了无遗憾。”莫国用手执酒盏,似是在回忆往事。
“如今莫某即便失了官职,赖着多年的积蓄,至少还能做一田舍翁。脱了这一身桎梏,未必不是件好事。”
莫国用这一番话,由心而发,即便是唐旭听在耳里,也不禁有些感慨。
“可贤侄的军籍,如今仍是在这兴武卫里。”莫国用停了半晌,又继续说道:“莫某这回若去,想来接任指挥使的,十有八九会是那姓姜之人,贤侄不可不小心从事。”
唐旭听在耳里,只是略皱了下眉头,便立刻恢复如常:“难道莫大人以为,即便唐某这回不来,他们便就会忘了我?”
唐旭不是傻子,莫国用适才所说的话,其实自己在来这里之前并不是一点都没有想过。
“呵呵。”唐旭的回答,似乎也不让莫国用感到意外,只是轻笑几声。
“唐贤侄可是知道,适才那孙公子,是什么来历。”
孙公子的来历?唐旭又略皱一下眉头,有些不解莫国用为什么会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那你又可知,那周永春因何事参我?”还没等唐旭去想个明白,莫国用转眼间又丢出句话来。
唐大人有些抓狂,虽然自认为智商并不算低,可是也赶不上这样的出牌速度。
前些时日,倒是几次听洪哥儿提到过一位孙先生,也不知道和今日见到的是不是一个人。
不过这一回的恩考,若是能选上,也少不得有洪哥儿的功劳,可是洪哥儿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考题?洪哥儿自己又是什么来历?这个已经在心头缭绕了许久的疑问,又一次冒了出来。
“我大明朝有一句话。”兴许是感觉到了唐大人的怨气,莫国用终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叫做天下钱粮,半出江南,想来贤侄当是听过。”
唐大人点头,总算是乘机喘了一口气。
“江南一地离京师路途千里,北上的钱粮向来是经京杭运河漕运。”莫国用此时竟然静下了心,娓娓道来。
“既然运送的是钱粮,自然免不了要发兵护卫,此一项事宜,平日里大多是由漕运总督衙门辖下的扬州,凤阳等卫自理。只是每逢夏秋两季的税期,人手常常不足,便会调南北二京的亲卫协助。此一件事在兴武卫里,近年来都是由莫某所治。”
莫国用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唐旭一眼。
京杭运河,唐旭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而运河的漕运衙门,更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之一,凡是能沾上一星半点的,便等于是走上了发家致富的捷径。
只不过,两人原本说的,只是那份弹劾的奏疏,如今听莫国用的话,倒有些越扯越远的感觉了。
“去年的八月初十,我兴武卫军士一百人,受兵部和漕运总督衙门调遣,携两百料苍山舟十九艘南下调运粮草,出京时皆是空仓。”莫国用的口中,把空仓两字咬得格外的重,“抵达苏州府时,正是九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