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快要到冬至了——冬至恰是陆言骞十四岁的生辰。
水笙有时候会想,陆言骞不喜欢陈小姐,是不是因为陆言骞还小呢。可他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
直逼近着准备十四生辰宴的这些天,水笙才恍然间发觉,陆言骞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水笙想到最开始那血肉模糊的二十记棍子,还有月圆时候的那碟玫瑰馅子的月饼,只觉得记忆里的陆言骞都开始模糊起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似乎天光白日地闯进一双鞋面,普普通通的黑色缎面,上面没有绣花。她猛地抬起头,呀,就看到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他已经是大人了吧。
但又有哪里缺了点,就好像八宝饭里缺了红枣一样。
就在这时候,就听见恒景的声音,“世子。”
“这是郝丞相的三公子。”
恒景行过礼,就把帘子一卷,请两人进书房。水笙自然恭候在侧。
“水笙,这位是郝丞相的三子,名唤佑文,是我好友。”
水笙行礼道:“佑文公子。”
郝佑文偏了偏身子,只受了半礼。
水笙这才敢微微抬眼,看他的模样。
郝佑文较陆言骞稍长两岁,身量长寸许,只是更清瘦些。长袍广袖,行走间衣袂飘飘,颇有魏晋之风。身上熏着的是绿珠含章香,专为抚琴而用,拿着的是山水扇,乃是当朝大隐所著,整个人满是一种浅吟辄止的淡雅,只是眼神清澈锐利,眉间隐隐有风雷之意。
只等郝佑文谈及书画之时,水笙这才明白陆言骞言语中的仰慕究竟是自何处而来。
郝佑文但见墙上挂着的骏马图,便能细说那骏马的神来之笔,继而竟然能将各地马种的不同细细道来。
“北方高头大马的健壮和坚韧,南方矮脚马的灵巧。而更为难得的是山地马,其耐力与灵巧并行,最宜攻短距之城。只是,说到马,自然不及言骞你了。”
陆言骞哈哈大笑,“我自以为识马,可昨日马市上还是输给了佑文兄,着实惭愧啊。”
郝佑文摆摆手,眼里流出一丝感慨,“不过是纸上谈兵,就算我懂得再多,又能有什么用。说起选马打战,如今京城中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还剩下几个呢。”
陆言骞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譬如佑文兄这样的人物,不管在军中还是在仕途,都是万里无一的。若是佑文兄他日得蒙圣上青眼,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阵子,倒都是笑逐颜开,还让恒景上了投壶和弓箭,就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说起来这还是陆言骞第一次在院子里招待公子玩乐,恒景有些手忙脚乱,连忙向王妃告了信。王妃闻讯又派来一个精通玩乐的女官,指挥着搭台和造些新奇景儿。
待到送走了郝佑文,陆言骞也有些醉意了。
恒景原本想服侍着陆言骞去休息,只是陆言骞摆摆手,非要在书房过夜。
临走的时候,恒景的目光像是刀子似的,往水笙脸上剜了剜,只把水笙看得心里有些后怕,只想着陆言骞还躺着,总归不能把人晾在那里。
“洗把脸吧。”水笙打了水,挽起袖子就给他,忽然被他一把抓住。
水笙整个人呆在那儿,脸红得快冒烟了,不知道缩手还是如何,只呆呆地低下头,心里像是成百上千只蚂蚁在爬似的,连蜡烛落烛泪的声音都无限倍放大。
“我自己来吧。”陆言骞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接过帕子,很快地擦了擦脸。
水笙这才敢抬头,发觉他的脸也是红的,只是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害羞。
“我真羡慕佑文兄,”陆言骞顿了顿,忽然笑了,“他父亲是当朝宰相,两个亲兄皆是人中龙凤,父子四人纵横睥睨,好不风光。”
水笙心里也觉得郝佑文的家世真的好,可又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开口安慰道:“那样好,说不得也不开心,你和我比,我和你比,比完自家还要和外人比,又不能坠了丞相府的面子。说起来还不如一个纨绔子弟来的快活呢。”
“你以为我是羡慕他有兄弟?”陆言骞哼了一声,却又有些落寞,“我倒也有些羡慕他兄弟姊妹多,只是这又能怎样呢。我羡慕他懂得那么多,活得那样快意,出仕前人人尊他一声郝三公子,入仕后人人唤他一句小郝大人。便是鲜衣怒马,也比不得他来的恣意。”
水笙叹了口气,只觉得陆言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禁出口安慰道:“我瞧着世子过的也不错,世子这样的身世,合该是个纨绔子弟才是,偏偏王爷王妃教养得好,如今这般模样,可比京中子弟强上许多倍。”
“那有怎样,”陆言骞双眼微瞪,“他们都不想和我玩!”
这句话彻彻底底地把水笙给震住了。
水笙也想过陆言骞的朋友太少,是因为陆言骞这人脾气冷而孤僻,眼界又高,自然看不上那些京中纨绔。
回想今日他和郝佑文玩投壶玩的开心,约莫是极少同人玩乐。
思及此处,不觉几分心酸。
“可不是我瞧不上他们,我也没放架子……”陆言骞低着头,“他们不敢靠过来,我怎么可能靠过去。纵然我……我也是西陵王的世子。我不能丢了王府的脸面。”
“那些投机取巧的人世子可看得上?”水笙问道。
陆言骞哼了一声,“就算只做溜须拍马,也须要是个有本事的人,否则别人岂不把我看着做纨绔了。”
是了,水笙撇撇嘴,又要人家有本事,又要人家低声下气,还要自己不被看做纨绔,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世子就没听过礼贤下士?您可不是靠过去,您这是看得起有本事的人,是您有风度。今个和郝公子可不就是这样。您愿意夸夸郝公子,郝公子就明白您可不是个孤高的人,自然愿意和您一同……玩了。”
水笙想不出别的词了。一脸严肃的陆言骞担心地竟然是没人一同玩这种极其可笑的事情。
他贵为世子,手拥三军,想巴结奉承他的人数不胜数,所以西陵王自幼培养的就是他那种冷若冰霜的态度。
可是西陵王能承受的冷漠,也许尚是少年的陆言骞不行吧。
他一面以西陵王亲授的冷漠和高傲为荣,一面又渴望接近繁华红尘。就像是口上念着经的和尚,眼里却看着路人口中嚼的肉。
就在这时候,黄莺进来了,水笙自然退在一旁,转眼却看见陆言骞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清醒的呢,还是迷糊的。
如果是清醒的,肯定会恼羞成怒吧。
水笙心里有些酸涩,抱着手臂,靠在书房门外,静静听着风声。
今宵,微冷。
不知为何,竟然也有几分寂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