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微笑着侧头问:“是什么?”
幼安一字一顿地回答:“是名誉。”
李旦浅浅含在嘴角的笑意,因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他心思细密,即使只听到只言片语,也已经猜到了幼安心中所想。
幼安勉力支持到此时,已经觉得气血上涌,胸口一阵阵地想要呕吐出来。她从前也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并不强烈,她只当这是因为自己在掖庭总是饥一顿、冷一顿,所以伤了脾胃。直到用了那位十常的药,才知道这也是四郎君那种药物的副作用之一。
“殿下想必见过负责雕凿的刻工,想必在殿下眼里,那些人卖手艺给天家,所以不敢不尽心吧,”幼安自己用小指勾着发尾,细声细气地说话,“实际上,真正的手艺人,即使是在市坊之间,也会始终如一地对待每一桩生意,玛瑙也好,田黄也好,客人把整块石料交到他们手里,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才能取回完成的作品,靠的就是彼此间的信任。没有名誉的手艺人,做不成生意,拜不了师,甚至连合适的徒弟都收不到。”
她认真说话的样子,有种令人深深沉迷其中的魅力。李旦虽然以皇子之尊熟知市井掌故,却远不如像珍娘这样真正的手艺人了解他们的规矩。
幼安抬手捂住嘴,慢慢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对我来说,我不在乎阿娘是权势滔天的女官,还是自焚而死的阶下囚,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娘的名誉被人诋毁。从前还只是说她毁坏了玄机玲珑塔,现在却要说她是为了贪图塔身上的一块砗磲。虽然我并不知道阿娘当年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我绝不相信,她会是个目光短浅、贪图不义之财的人。”
李旦眼中的光,也跟着一寸寸冷了下去:“当年的事真相如何,早已经没人关心了。眼下这件事受人关注,其实不过是因为大家都想知道,谁会是父皇将来病逝之后,真正的掌权者。”
幼安无声地笑了一下,大概因为心里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说话时反倒平静得很:“你看,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之处,我想给阿娘求一个公允的评价,而你只关心帝国和皇权的安稳。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如果没有玄机玲珑塔横在中间,这两种诉求根本就并不矛盾。可是,就算你再怎么尽力视而不见,我和你之间也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遥远距离,你不懂我,我其实也不懂你。”
李旦沉默片刻,伸手揽住幼安的肩,把她带到身前,那姿势刚好能够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自己:“孤不需要你懂,孤只希望你安全地活着,因为孤已经亲眼见了太多身边人死去,所以孤在意你的方式,就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这一晚的谈话过后,慧安仍旧每天来陪着幼安,只是无论她怎么问,都不敢再把外面的事讲给她听了。从慧安闪烁的眼神里,幼安便猜到了,必定是李旦严令如此,慧安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李旦其他的仆从,都既忠心又精明,幼安在心里把所有人选都考虑了一遍,无奈地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在慧安身上想办法。不管李旦同意还是不同意,她都要离开这里,回宫中去。
她每天都向慧安打听府中的杂事,李旦及时出门、几时回来,府中有什么人来访。起先慧安还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只怕说得多了惹出什么事来,后来见她只是每天发问,便当她是病中无聊,随意打听些事来打发时间,慢慢地问什么便说什么。
幼安就在这些零零散散的只言片语中,逐渐摸清楚了李旦的作息。朝会三日才有一次,可是李旦每天都很早便入宫去,想必宫中的情形不太乐观,他每天返回府邸时,第一件事仍旧是立刻来查看幼安的情形,可有时却不自禁地流露出严肃的神情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新的一年了。元日当天宫中要设宴,李旦早早进了宫,却要到夜里才能返回。他早已经叮嘱了红泥,给幼安早些准备晚膳,不要让她熬得太晚。
幼安早早地熄了灯,却怎么都睡不着。她自己披了外衣起身,沿着府邸里的小径朝膳房走过去。
元日毕竟是一年中很重要的节日,李旦的府邸里也挂了灯,只是没有挂进幼安养病的小院子来,大概是怕灯火闹着她,反倒让她不得休息。小院之外,灯光把亭台楼阁都勾勒出一层模糊的光影。
李旦对下人并不严苛,只要差事做得好,其他规矩上都宽纵得很。元日这天照例府邸里的下人都可以稍稍松泛一些,膳房里也专门开了火,下人都可以聚在这里喝上一杯温热的黄酒。
这种气氛之下,是最容易听到他们谈起外面的情形了。幼安停步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府中各色仆从一面吃饭饮酒,一面说起自己关心的事。他们是仆从,最关心的无非就是自己主人的前程。她辨不清那些声音的身份,只能默默记下他们说过的话,再从中去除掉酒后吹牛的成分。
几杯并不算太醉人的黄酒下肚后,因为知道李旦要很晚才能回h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