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安提起笔来,见上官婉儿远远地盯着自己看,想起平日里这种带有贬斥性质的文书,大多出自上官婉儿之手。上官婉儿对这其中的微妙之处,颇有心得,像是在等着看她出错一样。
她心中一动,无论是买凶杀人还是认错生母,都不是一个很体面的罪名。被废的太子,或许不再需要什么体面,可是决定他命运和去向的天后,必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流传出去。
“天后殿下,”幼安小心地开口,“既然已经要下旨废太子,那么太子的言行失当之处,是不是就不必一一申斥了?该选哪一件落笔,还请陛下和天后定夺。”
武皇后面色阴郁,冷声冷气地说了一句:“太子心怀谋逆,不堪重任。”
幼安应了声“是”,略一思索,提笔便写了下去。“心怀谋逆”四个字,就这么定了一国太子的罪,而皇帝却像没听见一样,只一直不住地用手揉着额头。
不过是就事说事而已,倒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文采,幼安驾轻就熟地写了,把带着淋漓墨迹的纸张双手捧到武皇后面前,请她过目。
天后匆匆扫了一眼,连纸张都不曾碰一下,便说了声:“颁吧。”
幼安收了那张草拟的纸,返身退出殿外。如今内弘文馆的书女,几乎全都留在了含凉殿,拟好的文书要拿去正式抄誊、用印,还是要回含凉殿去办。
李贤和房清岚仍旧在殿门口等着面见帝后,不知道是谁的劝说起了作用,李贤也跪下来,黑着脸一言不发。
幼安料想要是跟他们迎面遇上,房清岚多半会上前来问问情形,只怕一句话说得不好,李贤又要闹起来,便抄了条绕远的小路,避开了李贤夫妇。远远地看见李旦半边身子从照壁后面露出来,似乎朝她做了一个叫她安心的手势,幼安直到此时,才觉得心神稍定,心里下意识地便想,幸好仍有八皇子在。
有李旦在,李唐皇室便不至于一下子后继无人,总有机会再与设局的人慢慢周旋。
今日当值的小书女,正巧是从前见过的苏冰清。苏冰清选进内弘文馆的时日尚短,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石破天惊的文书,激动得脸上直泛红光。
幼安把事情交代给她,便又退了出去,刚一出门,便被李旦整个抱住。幼安不知道他何时跟了过来,只晓得天后多半很快就要回来,两人这副样子,实在很不妥当,扭着身子要从他怀中挣出来。
李旦半边手臂箍住她,把下巴放在她头顶,语气里全是疲累:“别动,让孤歇一下。”
幼安心口泛起一阵酸涩,不再动了,他隐在帝后和几个哥哥身后,拼尽全力想要维持住这座皇城之中的繁华安宁,让市井人家的喧嚣热闹,可以一日日延续下去。也许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他的锋芒再也无法隐藏,他便只能一路斗下去,护住他心底珍视的一切。此时此地,幼安忽然明白了他曾讲过的战场上的旧事,他可以舍弃忠心的部下,确保自己顺利逃脱,因为他要留着自己,做拼杀到最后一刻的那把利刃。
长安,长安,当初李唐先祖选了这里做都城,也许便是看中了这名字里的美好寓意。那些市坊之间的百姓人家,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有人为了让他们不会在权力的倾轧撕扯里沦落成一粒尘埃,花费了多少心力,来尽力维持住这份长久的安宁。
幼安尽力挺直身体,好让他能倚靠得舒服一点,鼻尖正对在他衣领处,刚好嗅到他惯用的冷松香气。
不过短短的一瞬,李旦已经重新站直了身体,面色平静从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一边的手臂仍旧搭在幼安的小臂上。
幼安转回头,正看见上官婉儿站在身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旦。
“殿下,”上官婉儿向前一步,“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么?”
“可以。”李旦轻轻点头,手却并不松开,显然并不打算让幼安走。
上官婉儿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瞥了幼安一眼,仍旧把热切的目光投注在李旦脸上:“殿下,我可以知道一个原因么?为什么是她,是因为我做错的什么,还是……”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讲原因的,”李旦语气和缓,态度却很坚定,“你向来是个理智沉稳的人,何必纠结这些琐碎小事?”
上官婉儿自小沦落掖庭,在天后身边也见多了宫人之间彼此倾轧,本不是个会因为几句话就情绪波动的人,可被李旦说了这么一句,眼睛里竟然浮起一层雾气。她抬起头,稍稍提高了音量:“殿下,你该知道,她是……”
“白茶!”李旦忽然开口,截住了她的话,“那是孤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你不必再说了。”
幼安一怔,原来上官婉儿也是听命于李旦的人,可是显然上官婉儿已经对李旦起了别的心思。想起那天刘若锦与安如今的对话,幼安又觉得脸上隐隐发热,看样子在他的这些暗子眼里,她已经是八皇子中意的女人了。
但她转念便释然了,李旦拿她做幌子,也不是第一次了,眼下多半又是如此,既可以拒绝了上官婉儿的纠缠不休,又不至于太过伤她的自尊。
“上官,”李旦已经又开了口,“孤早就说过,从前对你施以援手,是因为仰慕上官家的家传风骨,孤从未指望过你报答,也从未把你当做过寻常暗子,你尽可以在母后身边施展抱负,不该有任何束缚。”
上官婉儿咬着嘴唇,眼睛里滚大颗的泪来:“我连白茶都不是了……就因为我问了那个问题么?”她自嘲似的“呵”了一声:“是你说的,叫我尽可以在天后身边施展手段,你别后悔……你别后悔……”
她抬手一抹眼角,屈膝向李旦深深地行了一个告退的礼,然后转身一步步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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