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仪局的人来传话,说是武皇后年初时就有过这样的意思,要在今年新选的宫女中间,选一批稳重出色的,先请教坊名家教习乐舞,再跟着内六局历练一阵,最后各方面技艺确实出众的,要分到几位皇子的寝殿和府邸里去管事。
虽然没有挑明了说,可意思已经很明显,皇宫内外私下里都说,武皇后是在给几位皇子物色合适的妻妾人选,扩充后院。那些名门淑女,也都是提早得了消息,才特意挤进这一批择选的宫女里的。
武皇后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体现在给儿子选择妻妾这件事上,她并不热心求娶那几个累世高门家的女儿,与其供着一个中听不中用的闺秀,倒不如选几个称心能干的,哪怕只是体态丰腴好生养,也是好的。
如今武皇后所出的四位皇子都已经成年,只有太子李弘和六皇子李贤立了正妃,除此以外,连个有头有脸的侧妃、贵妾都没有。
欣兰院里的女孩子们,兴奋得眼睛都亮起来了。在她们看来,武皇后地位稳固,太子之位已定,几位皇子之间又难得地手足和睦,做这样的皇子妃,最理想不过了。
唯独幼安,听了这消息越发焦急。新进宫女不比那些已经派了差事的宫女,跟外人接触的机会十分有限,如果偷窥密件的人确实在欣兰院里,选拔时人来人往,就是这个人传递消息的最好机会。消息只要送出欣兰院外,就彻底脱离了他们的追踪和掌控,接下来如果那个内鬼沉住气,分派去向之前不再有任何动作,偷窥密件的锅就只能幼安自己顶了。
难怪那天她仗着手里有那张春宫护身符,故意说要考虑考虑的时候,李旦一点也不着急,他早就算计好了,幼安终归还得去求他,低三下四地求他。
幼安把李旦留给她的联络暗符,洒在欣兰院的一处排水沟槽里,心急火燎却还要气定神闲地等到晚上,等着那些过度兴奋的女孩儿们,一个一个都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幼安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怪异悠长的鸟鸣,那是李旦跟她约好的暗号。她赶忙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小心地从被子里抽出手来,一步一步挪出屋外,人一出院子,立刻抬腿就跑。直跑出十几步远,远远地看见李旦正支着一条腿坐在宫道旁边的大石头上,这才放慢了步子。
她尽量踩着端庄稳重的小步挪过去,在李旦面前行了个乖巧顺从的礼,柔声柔气地说:“殿下,婢子昨日多有冒犯,您贵人有海量,还请不要跟婢子计较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跟昨日的狡黠,活生生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李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言重了吧,皇宫大内的,孤又不能一掌拍死你,孤还没想好怎么脱身,也没想好怎么跟母后解说,毁尸灭迹的更是不太方便。”
幼安知道他那股气还没消下去,心里照着平日里见过的、拜高踩低的谄媚奴仆,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殿下说笑了,要是殿下有心想弄死婢子,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只要殿下一个眼神,婢子就自己去找个清静地方了断了干净,死透之后,再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保证不给殿下添一丁点儿麻烦。”
各式各样的奉承话,李旦从小到大也听了不少,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如此骨骼清奇。他以手支头斜斜向后仰倒,等着听她还能胡诌出些什么来,丝毫没有要松动的意思。
幼安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扁着嘴说:“殿下,婢子拙嘴笨舌,此刻觉得千言万语也表达不了婢子对您的崇敬之情,这些发自婢子内心深处的想法,您要是听着还顺耳,婢子先回去好生准备准备,余下的先欠着,等过了这件事,要是婢子还有命在,再给您补上。”
李旦面上纹丝未动,嗓子里却迸出一声冷笑。他也算阅人无数,可还从来没见过能变脸这么快的女孩,像极了他某一天在东市上见到的一只猫,前脚刚刚砸碎了主人名贵的瓷器,后脚一双眼睛却无辜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开口:“你且说说,有什么事要来求着孤?”
幼安听见他终于松了口,长出了一口气,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她心里清楚,李旦也在借着这个问题考校她,看她这条命究竟价值几何。
“殿下,”她斟酌着开口,“您之前的提议,婢子仔细想过了,堪称周详完美。如果殿下不嫌弃婢子蠢笨,婢子愿意再替殿下做一次诱饵。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婢子手上并没有合用的纸张,婢子需要殿下提供的助力,就是一张纸而已。”
宫中文书用纸,都有严格的规定,九等十二种,各自对应专门的用途。由于工序繁琐、造价高昂,这些纸张不能随意取用,市面上轻易也买不到,只能从右藏署登记用途之后支取。个别用于特殊任命的纸张,每一张上还加了独一无二的徽印,绝不重复。
寻常的纸张,无论是诱敌还是栽赃,力度都不够,必须要用一张皇族贵胄之间书信往来的黄藤纸。
李旦盯着她看了半晌,嘴角缓缓绽开,露出一抹带着要命诱惑力的微笑:“孤忽然觉得,好像应该重新估量你的价值。明晚子时,孤给你指条取纸的路。”
“你的胆子很大,”他一字一顿,“孤希望,你的头脑配得上你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