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年将陈煜棠送回傅家旧宅时,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
韩春露正等在门旁,见着傅嘉年,急道:“你可也回来了,那两个人被我打发去花园里帮忙种花,去了有一会儿了,别给他们撞见了。爸打了好几次电话问你,张东宁算是倒了霉,每次都是他帮你推脱。”
“小嫂子,这你可就不仗义了,”傅嘉年将手里提的几个油纸包一股脑塞给韩春露,一边拉着陈煜棠往里走,一边唉声叹气,“我还去了大东头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松子糕,你也不帮忙遮掩着一点。”
韩春露脸上这才露出笑容,将油纸包递给一旁的佣人,说:“你怎么晓得我没帮你遮掩?要不是我,你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来,那两个人还不早就发觉了?”
傅嘉年闻言笑了起来:“好啦,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了还不成么?”
韩春露抿嘴,也不再跟。
陈煜棠和傅嘉年一并走上楼梯,见四下无人,悄声问:“你不是就只这一位嫂子么?”看见傅嘉年点头,才又问,“那你怎么不规规矩矩叫她嫂子?”
傅嘉年往楼下看了眼,才低声说:“你可别在旁人面前提起这事。她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最为要强,这事说起来也是无奈。”
两人一并走去了陈煜棠暂住的房间,傅嘉年才又接着说:“当时我父亲刚一入主荥州,就为我大哥定下了亲事。我大哥本来和小嫂子情投意合,一直不同意的,还好小嫂子通达,最后她自己点了头愿意做小,这事才成。我碍于那位,只能叫她小嫂子。”
陈煜棠有些意外,感叹说:“想不到你们这样的人家,也有无奈的事情。”
傅嘉年随手在桌上捡了一粒玛瑙色的果脯,丢进嘴里,漫不经心道:“无奈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过有大哥挡着,几乎都没落在我头上。”
陈煜棠望着他,笑了笑,略有感叹,问道:“怎么不见你大哥大嫂?”
语毕,她才猛然惊觉——当年傅渭川长子遇刺一事,在当时可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那会儿几乎整个荥州城都出于戒严状态,家家户户地搜查,凡是又嫌疑的人,全部都被关押下来。直到抓了刺客枪毙后,荥州才渐渐恢复了生气。她那会儿还在上学,就连学校也被翻了个底掉,这股子恐惧的气息在学校里传得更盛,据说刺客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人,不晓得突然之间犯了什么邪,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她不安地看了傅嘉年一眼,对方嘴角上浮着莫名的笑意,倒是一直没有说话,她心生愧疚,低低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我大哥遇刺的时候,我和他在一起。要不是他护住我,我险些也被杀了。”傅嘉年踱了两步,看着花瓶里的姹紫嫣红,随手挑了一支出来,捻了捻,是轻描淡写的口气,“大哥死了,我大嫂出身富贵人家,她家里自然也不肯再让她嫁过来守寡,急急忙忙让她出国去了。不晓得现在怎么样。”
陈煜棠见他说话间,下意识地捏着那朵玉兰花的花瓣,因为用力过大,直将花瓣揉皱,原本娇俏的奶白色,经了一番摧残,布满了一道道深褐色的龟裂。她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醒悟似的,回过头看她,眼神还没来得及转换,眼里全是当年残余的恐惧和悔意。
她将他手中的玉兰花枝拿下,放在桌子上,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她一双眸子里,光芒盈盈,是温婉至极、叫人安心的,他轻轻笑了一声,反手将她的手扣在掌心,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第一次和旁人提起这桩事,你却没有开口安慰我,真是叫人落寞。”
她笑了起来,抚了抚他的鬓角:“好呀,我倒是有许多劝人的话可以拿来说,你可不要厌烦。”
“那还是算了,”他伸手捞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出来,一杯推在她手边,另外一杯举在自己唇畔,小啜一口,望了望外头暗沉沉的天色,叹道,“我陪你吃晚饭吧。”
她却是有些担心的神色,下意识看了看下头:“还是算了,我毕竟现在身份特殊,不太想总是下楼。”
他也不强求,径直坐在一面藤椅上,迭起腿看了看她,笑道:“你这一路回来,都是心神不宁的,料子的话,用不着太担心。大不了我再在报纸上发个启示,找一个会挑料子的人来帮忙就是。”
陈煜棠听了有些着急,绕去他身旁:“这可不成。你都夸了海口,代表四艺堂应战,怎么能再找四艺堂以外的人来帮忙呢?”
傅嘉年满不在乎:“那又如何?现在国际局势都是三五抱团的,我们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他第五艺就敢保证,一路下来不拉一个外援么?”
“话虽如此,可他在暗,他怎么做出作品,任何人都无法监督;而咱们在明,就只有吃这样的哑巴亏了。如果找外人帮忙,不是等同于承认,咱们四艺堂无人吗?”
傅嘉年默然片刻,忽然问:“煜棠,你真的不能雕出一颗宝珠么?”
陈煜棠晓得他仍然想用那块球形的废料,站在原地半晌,心中反复估量,还是攥紧了手心:“不能,我的本事我自己知道。”
她说话间,略微垂着头,说到后面,声音细若蚊蚋,叫人不忍再逼问。
傅嘉年劝道:“不行就算了,不要强求。”
她抬头看着他,他被看得不自在,问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她才哧地笑了:“我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说你这个人凡事都偏要强求。怎么一眨眼又变了?”
他望着她,也笑:“我当然舍得强求自己,难道还舍得强求你么?”
她轻轻搡了他一把:“油嘴滑舌。其实我觉得……第五艺挑战的是四艺堂,你就这么定下让我用雕件和他抗衡,其他几家会不会不太答应。而我一直也疏于技艺,实在不敢当这样的代表。”
他脸上的轻松神情当时冷却下来,盯着她,淡淡笑着问:“那你是让我去变个魔术?”
她晓得他是生了气,抿着嘴不说话。
“是让许绘去画幅画?还是让那个见钱眼开的贺冰瑞去焚一盆香?”
陈煜棠愕然看着他,想了想,还是不服气,辩解说:“你和贺冰瑞就不说了,许绘为什么不可以?许家是赫赫有名的花灯世家,他又是画家,完全可以用花灯参赛。”
傅嘉年嗤笑一声:“你以为他的花灯不要你参与、不要贺冰瑞选料么?绘画技艺重要,花灯的骨架也是重要至极,你若是雕不好,他去了也是叫第五艺笑话一通。”
陈煜棠斜眼看了他一眼,嘟囔:“不能换人就不能,做什么阴阳怪气的生气?”
他叩起手指,在她额头敲了敲,一本正经说:“你要是争点气,我也不至于为你操心。”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这话说得,像是我长辈似的。”
他嬉皮笑脸地揽住她:“如果我猜得没错,第五艺估摸着也会以木雕参赛。”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却是正色:“你看,第五艺写信给报社,揭穿了我的幻术;又在许绘的画作上乱添了几笔,改了他画里的意思;最后把他仿的那颗宝珠放在你办公室门口。这一系列的事情,难度最大,也最能暴露他实力的,就是他雕的宝珠。我前几天去问了许绘,他说那画篡改得很是简单,难以判断出他的功力,而木雕也是需要一些绘画功底的;而我的道具,是你爷爷当年制成的,也算是和木雕相关的东西。所以我认为……”
陈煜棠一怔,紧跟着接口:“所以说第五艺的技艺也是有偏重的,他最擅长的其实是木雕?”
傅嘉年点头:“虽说他有备而来,咱们和他的长处较量有些勉强,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让他心服口服。”
她轻轻掐了他一把,冷声道:“你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劝我努力练习一些?可你又一不给我找木料,二不给我拿工具的,真叫人犯愁。”
傅嘉年喜出望外:“我明天就把东西都给你送过来,顺便把许绘带上,咱们三个好好合计合计。”
“好,我画得一般,许绘还能帮我画一画图样,”陈煜棠答应下来,又不无惋惜道,“你也别费力去找木料了,就把那块现成的球形废料拿给我练手就是了。搁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
他含糊其辞地答应下来,陈煜棠晓得他尚未断了让她雕刻宝珠的念头,明天指定是不肯把那东西拿来给她了,心里略微有些沉闷,也没有深究。
楼下传来韩春露的呼声,她学着老妈子的声音,喊说:“少爷、小姐,该吃饭了。”话音刚落,紧跟着是一串笑声。
傅嘉年一开门,看见张东宁正守在楼梯口,晓得他有事情要说,便应了韩春露一句,嘱咐李妈将饭送上来给陈煜棠,告辞离开了。